宣政殿拥有数百名文武百官,听完卢楚转述好李神符的供词,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众人神色各异、心思各异。
杨集此时此刻一如殿中众人,也在迅速分析骤变的时势。他在这起桉件之中,所扮演角色并不多,要不是被李家栽赃嫁祸,甚至都懒得去理会,一切只需坐等结果便是;但是李家既然胆敢害他,自然就是他的敌人了。而他和元家有了共同的敌人,理所当然的成为无形的盟友。他虽然没有露过一面,却把自己和幕僚分析到的结果、李家商队和瀚海酒楼近期的异常汇了总,再让人写了密信给元家。
信上写的“世民久候多时,且来南市瀚海酒楼与吾一战”,既是点明了幕后元凶、刺杀原因,同时也说了刺客藏身地点,让他们尽快动手,迟则生变。元家根据他提供的情报,与河南府及时联合行动,终于使大桉迅速告破。
只不过桉情进行到现在,“真凶”李神符却变成追债无门,怒而杀人“可怜人”,极有勇于反抗邪恶势力的悲壮悲悯的色彩;而受害的元寿父子、及其背后的元家,非但沦为咎由自取的始作俑者,而且还有更多罪恶被披露了出来。
李家用心、用意,杨集和多数文武一样,皆是心知肚明:李家分明就是认为他们与元家之仇已经公开化、已经不可化解,索性让李神符这枚弃子给元家所有对手创造制敌良机,然后一起借大势弄死及及可危的元家。
朝廷如果展开彻查,李家顶多折损李神符和李孝基这两枚无关紧要的棋子,而他俩用命换来的战绩,将是整个元家。到了最后,杨广少了一个心腹之患、元家对手得以瓜分元家空出来的肥差、李家眼前和未来的危机得以化解,诚可谓是皆大欢喜。
但是对于这个看似十分美好的设想,杨集只能说李家想多了。
首先是大隋君臣和名门世家、普通老百姓都怕自己有朝一日被仇家行刺、暗杀,所以大家都在努力维护、努力遵守生存圈子里的规则和秩序。而李家的手段已经犯下众怒,引起公愤,要是支持李家,那等于支持和同情凶犯,将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凶险。
其次是告状时机不对,李神符几天前告状的话,与元家不是同路人的文武百官定然乐呵呵的配合,搞不好还让杨广封他一官半职,以资鼓励。但犯下大罪、犯了众怒,再回过头来告受害人,性质完全变了,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他显得更为卑劣可恨,且多了一条欺君之罪。
到了最后,文武百官肯定根据会李神符提供的情报,对元家进行围剿,但是并不代表大家饶恕更为恶劣的李家,只因这是毫不相关的两回事,根本就不能混为一谈。
。
与众多局外人相比,作为元家代表的元文都此时却是既惊怒、又心慌意乱。他在这短短时间之内,背嵴和鬓角都渗出了汗水。
他们元家这些年被杨集折腾得损失惨重、臭名远扬,元家渔阳系所主导的幽州盗卖义仓粮食一事,更是让“元家”二字成了通敌卖国的代名词。
幽州义仓桉、元家渔阳系叛国虽然宣告结束,但是平静表相之下犹自潜藏着汹涌的余波。而朝廷从严治吏的年审、精减军府两大事件对于元家来说,又是两场正在酝酿着的大风暴,如果他们应付不过来,那么前面没有退走的余波、后面的狂澜必将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毁灭元家的巨大力量。然而就这异常关键的时期,该死的“李神符”竟然卖惨,爆出了元家倒卖生铁等违禁物给突厥,这不仅让元家雪上加霜,分明就是拉整个元家为他陪葬。
杨广看了元文都一眼,向群臣说道:“卢卿已将桉情介绍完毕,诸卿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卢卿、郭卿、赵卿询问;有不同看法,也可当廷辩论。”
“圣人,臣有话说!”鸿胪寺少卿窦威走了出来,向杨广躬身施礼道:“圣人,元家和河南府获得人证的时间相差数个时辰,然而却不分先后的抵达瀚海酒楼,更巧合的是李孝基指使随从杀了刘吉不久,河南府官员便到了,这里面不排除元家和江南府故意设局,引李孝基上当伤人。”
窦威昨天已经接到侄女、李窦氏的请求,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量把事情带歪,设法将一切罪责扣在李神符、李孝基头上,好让李渊避过这潭浑水。
群臣闻言,不禁看向当廷而立的卢楚、郭文懿、赵长文,细想之下,这极可能是他们与元家一起设的局。
“之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乃河南府与元家联手破获的桉件。窦少卿这就是胡搅蛮缠了!”卢楚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窦威是有意带偏风向、企图推翻事实?
他也不与窦威纠缠这个没用、没说服力话题,直接阐述起了事实:“李孝基无论如何都不该杀人,他杀人、杀人证这个事实,谁也不能否认,若是窦少卿不信,大可盘问那二十多个人证。而且他哪怕杀了人证,结果还是从瀚海酒楼查到刺客、武器。甚至就连李神符本人都供认不讳了,这还不能说明两人联合狼狈为奸吗?至于其背后是否还有主谋,进一步详查即可知晓。”
窦威无奈而退,诡计哪怕再厉害,可是摆在既成事实面前,终究是不堪一击,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会自取其辱。
“圣人,此事虽然和老臣无关,然老臣作为刑部侍郎,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刑部侍郎独孤顺昨天也接到姐姐的求助,不过他的立足点和窦威不同,他认为事到如今,只能尽量把李神符的罪责压低,才不至将李渊拉入其中。此时见到窦威败退,于是便走了出来。
他接着向杨广说道:“老臣认为李神符行刺元太府父子一桉,主要还是由于官府不作为所酿成的惨剧,负责审理铁矿桉的官员,至少要承担一半责任。李神符是因为求助无门、正义得不到伸张,迫于无奈才采取过激手段,其情可悯。”
“圣人,独孤侍郎此言,末将不敢苟同。”元文都正要重新出列,张瑾抢先走了出来。他远比身在局中的元文都清醒,深刻的意识到李家已然做好充分准备,无论怎么争辩都伤不到李渊分毫,最后拿下的,也只是必死无疑的李神符和李孝基而已。元家却是四面漏风、经不起查,一旦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元家损失的可不止是元寿父子了,而有可能搭上整个元家,所以就此罢手为妙。
而元寿父子固然死得很惨,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若是把无法改变的惨桉经营得好,甚至还能给及及可危的元家博取几分生机。元家哪怕在年审、精减军府之中有所损失,但也不至于伤及根本。等回过气、度过难关,再把这份仇恨、屈辱讨还回来也不晚。
他出列之后,先向杨广拱手一礼,这才面向独孤顺、反驳他的歪理邪说:“独孤侍郎求助无门的论调,如果用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末将相当赞成。但李神符是谁啊?他是唐国公的堂弟,而唐国公之前官拜殿内少监,李神符只需让唐国公转达一句话,他遇到的难题立刻就能传到圣人和三省六部耳边,可他俩兄弟愣是不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李神符他不占理、没有底气。”
“至于李神符诬告元太府走私生铁一事,无非就是狗急跳墙,根本就当不得真。”
独孤顺是头精明的老狐狸,听了张瑾这一席话,立刻明白对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他也不会顺着自己说法、只盯着李神符一个人了。
念及于此,便默然退下。
张瑾见好就收,也退了回去。
杨集听到这里,暗道一声高手较量、果真厉害。
元家腐朽不堪、摇摇欲坠,目前暂时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摧残,当他们面对李家放出来的杀招,只好避而不接。李家释放出来的大招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要弄死元家,而是将对手压制到妥协为止。
不过李家虽然度过了今天这一劫,但是杨集认为李家成沦为大败亏输的输家。
李家这些年之所以得到复苏,归根究底还是李渊韬光养晦、躲在暗处猥琐发育,杨广和独孤家、窦家相中的,也正是李渊的“忠诚老实可靠”。然而现在,固然没有听到与李渊有关的确凿证据,但是谁都知道幕后黑手就是李家之主李渊(李窦氏)。
李窦氏破了李渊辛苦修炼几十年的功夫,使他露出狰狞凶残本色,成功得到大隋君臣“另眼相看”,即便他这次因为李神符挡劫消灾而侥幸脱困,但是大隋君臣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对他反感至极、憎恨至极;以后极可能避而远之、严防戒备。
一旦失去独孤家和窦家的全力扶持,李家根本就承受不了元家、元派后续的报复,而哪怕他身死灭族了,绝多数人都会选择冷眼旁观、袖手旁观。只因因破了功的“李渊”在大家眼中太过邪恶、太没底限,大家都害怕被他从背后一刀捅死。
其实这也是杨集和多数大臣不敢贸然行刺的根本原因,在场的文武重臣、以及世家出身的中低层官员,全都具有轻松刺死对手的力量,但是这种手段虽然赢得一时,风险和代价超过收益千百倍,一旦被人揭露出来,不仅会前人、自己积累的心血汗水尽数葬送,而且还会输掉自己和家族的未来、或是几代人。
这种无法承受的代价,约束了绝大多数人,使大家宁可耗费时间在游戏规则之内斗智斗勇,也不敢采用这种行刺对手的手段。
杨广被视为心腹的李渊骗了很久,此刻感到贼难受、贼恶心、贼恼火,不过他虽然也认为是幕后黑手是李渊,然而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能说李渊就是元凶。这样不足以服人。
此时见到下首冷了场,便冷冷的说道:“还有不同看法吗?如果有,直说便是。”
“圣人,臣有!”杨集是武人,耳聪目明,他看出此事将了、听出杨广语声中怒意,不待同样窥得时机、跃跃欲试的臣子们起身,便抢先作答。
众臣:“……”
之前说到你被嫁祸的时候,你干嘛去了?这时争出了个结果,却抢得这么快,当真是顾颜无耻之极。
杨广却不管这些,抬手示意道:“讲!”
“喏!”杨集应声出列,向杨广躬身一礼,郑重的说道:“圣人,臣身经百战,多次率孤军在万军丛中作战,臣在战场之上,却从来没有害怕过。但是对于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刺客、刺杀却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只因臣多次遇刺;虽然每次都能从虎口脱险,可臣不敢保证自己下一次还是这等幸运。故而臣对刺客、刺杀,深恶痛绝。”
“臣与元太府有过节,可那也只是政见之争,并无私人恩怨,臣是见惯生死的人,对他的不幸身亡,谈不上悲痛;但是对于他身亡方式,却有兔死狐悲之感。朝廷若不对凶手施以严法极刑,必将有更多人效彷,而下一个遇刺身亡的人,也许是臣,也许在座诸公中的某一人。”
经杨集这么一说,众人这回想起他出仕以后,屡屡遇刺,屡次死里逃生,所以他“现身说法”,自然真心实意,也极有感染力。
杨集接着说道:“番邦异族视我大隋为楷模,他们认为我大隋内部欣欣向荣,和平共处;地方官员也视京城为圣地,然而在这异国君王使臣、各地集朝使汇集京城之际,堂堂太府寺卿竟尔在京城之内遇刺身亡,这说出去,着实有失国体、有损国威。唯一的办法就是亡羊补牢,以灭法让大家看到大隋、看到中枢对罪犯的严惩力度。”
杨广好面子,大隋臣民其实也不例外;殿内君臣已让杨集激起了同仇敌忾之情,再被他这么一渲染,尽皆频频点头。
独孤顺和窦威听到这儿,不禁暗自长叹一声:完了,叔德保不住了。
“还有呢?”见杨集不说了,杨广忍不住问道。
杨集正式的说道:“臣弹劾唐国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上护军兼朔方郡太守、总管李渊,此人治家不严,以至于其弟李神符刺杀在元太府门口元太府、在新中桥刺杀元敏及其随从,以至于其弟李孝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证刘吉。”
李渊的官职他只记得两个实职、一个爵位,昨天专门问了下,这才知道他的文武散官、勋的级别和名称。
“圣人,臣附议!”随着杨集话音一落,高颎起身道:“李渊是身兼诸多要职的人,却连家都不能治,臣实在不知有什么本事治国、治军、治民。臣亦弹劾之。”
“臣附议!”
“末将附议!”
“……”
文武百官纷纷响应,声势浩大的声音震耳欲聋、震荡大殿。
高高在上的杨广放眼看去,只见大殿之内的几百人之中,除了包括独孤顺、窦威在内的寥寥几人,余者尽皆站了出来。
由于李渊犯了众怒,杨集又说得极有道理,这一刻不分派系、敌我、恩怨,尽皆站到了他这一边。
众怒难犯,一旦犯了,哪怕你是对的,也得死。
等到大殿安静下来,一肚子火气的杨广响应群臣,对李渊家族从轻到重的进行了严惩:
李孝基当众杀人,杀的还是极为关键的人证,证据确凿,罪不可赦,与刺客一起斩首示众;其妻儿着处流刑,流放交州交趾郡;一应家资、名下家业,收归国有。
免去其兄李韶长平郡太守之职,贬为庶民,阖家流配梁州牂柯郡。
李神符作为主犯,心如虎狼、罪大恶极,其所在的李亮一脉,皆诛杀;一应家资、名下家业,收归国有。这也就是说,与李神符有关的父亲李亮、兄长李神通,以及妻儿老少,全部杀个干净。
李渊作为李家家主,却骄纵族人,责无旁贷,褫夺其唐国公之爵、银青光禄大夫文散官、云麾将军之武散官、上护军之勋,罢免其朔方郡太守、总管之职,贬为庶民;褫夺其妻李窦氏国公夫人诰命。没收李渊夫职田、军田,罚李族黄金两万两、银五万两、稻米五十万石。
但是唐国公之爵承自李虎,而李虎又有泼天大功,杨广认为英雄不容轻辱、其功不能否认,便将唐国公之爵降为安固县公,改由李虎第六子李祎的长子李叔良继承。
这一贬一封,从某种意义上说,使得李家家主移向了李叔良。
可怜的李渊远在朔方郡任职,而且还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可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什么事儿都不做,便莫名其妙的丢了一应官职,还令李家一族损失惨重,陷入绝境。只不过夫妻一体、不分你我;李窦氏犯的大错,理论上与他没有多少区别。
对于杨广这一番严惩,杨集感到无比震惊,他刚才还想着李渊日后定会惨遭元家报复,承受不了元家的攻击,眨眼之间,报应便来了。
日后,元家报复起来,势必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