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小徒弟后,真田弦右卫门老先生最先发现的,是伏黑惠的剑术天赋。
入门测试时连剑道防具都不会佩戴的海胆头小鬼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竹刀。
不拘于规则、得分点之类的条条框框,就如同幼小的野兽,他一握上刀,刀锋所指之处就是敌人的咽喉——或者说是脖颈。
在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手中,刀剑俨然并非强身健体的器具,而是与人以命相博的真家伙。
这个还不到人腿根高的小家伙仿佛已经在山林间经过一年以上的剑术训练,又在后期被人为地用剑道规则约束过,不过成效不大。
一个小豆丁挥舞的剑术,在他这位当了几十年警察、在前线干了大半时间的老人看来并不具备多少杀伤力。
但是,当握紧手中竹刀的时候,那双湖绿色里迸散出的光芒,灼目得令人心惊。
也正是因为那样的眼神,真田弦右卫门才收下了仅有七八岁的孩子。
可带惠来报名的津美纪对弟弟幼年是否接受过剑道训练这点一无所知。
她甚至还没见过那位名义上的后爹几眼,对方就已经彻底人间蒸发了。
至于惠更小时候的经历?
只能说,从弟弟一直以来的表现看来,惠完全不像是接受过什么训练的模样,他们原来在埼玉的那个家也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剑道用具。
但即使是对剑道一窍不通的她,也能发现握实刀柄时惠那股莫名的安全感。
“虽然不知道原本是谁在教你,你自己也记不得了……”前阵子,神色肃穆的老爷子杵着佩刀站在道场里对他训话,“但是可以看出来,那样的‘剑’,是为了‘活下去’。”
虽然并无异能,实力上也不可能比过经常给惠喂招的最强咒术师,但真田弦右卫门的剑道水准在表世界可以称得上一句笑傲群雄,吊打心绪不定的少年剑士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进入迷茫期的爱徒,嗓音铮铮如铁:“那么,伏黑惠——现在你挥动刀剑,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的我挥动刀剑,又是为了什么……
黑发少年攥紧寒光凛凛的打刀。
凌乱的脚印消失在一条维修通道边,深深浅浅的青苔有不同时期的踩踏痕迹——看样子,打算到桥面以下探险的不止他们这一两波人。
八十八桥桥下有一条小河,河岸边一丛又一丛的苇草早已干枯,因为正处于枯水期的缘故,只剩下干枯的一小握水流。
几人的脚印歪歪扭扭,拐向背离河流的方向,一路延伸进茂密的幽深丛。
惠单手拎着打刀,一手拢作喇叭:“津美纪——”
另一头的山谷传来回音。
“津——美——纪——”
除此以外,就只有山谷间风声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完全没有人声在回应。
真是糟糕透了。
终端没有信号,但终端上的指南针功能还能正常使用,伏黑惠一手握着终端,一手攥着刀,沿着失踪者的脚步向丛林深处跑去。
当然是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人啊——
津美纪那个白痴!
从刚才就紧紧缠住心绪的不安,在他终于听到一道尖叫声后被无限放大了。
一道穿着常服的身影从半空中突兀地掉落在他眼前,从地上爬起的小姑娘顾不得满身的泥,踉踉跄跄地就往前跑,直到快一头撞上伸手扶住她的黑发少年,才惊惶地抓住他的手腕。
“伏黑学弟!?救救我!”
“不不不,我们还是一起跑吧……”
“啊啊啊不、不对,津美纪他们还在里面!”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大场面的少女语言系统已经混乱,直到被惠狠狠摇晃着才镇定了一点点。
“高桥学姐?冷静一点!”
像是即将溺水的泳者终于抓到可以求生的浮木,她抓住皱紧眉头的少年深深喘息着。
伏黑惠用手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高桥学姐?发生什么了?”
“你竟然真的来了……刚才津美纪还在担心你……”她深呼吸了几口,精神状态却依旧没缓过来,“快、快去救救他们……”
就连高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此刻后悔的泪水几乎要将她的视线吞没,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回忆他们之前的经过。
陶艺社的几人原本打算到传说中的自杀胜地进行试胆大会,不过有几名成员实在害怕,加上伏黑津美纪担心安全问题,他们最终约定只在白天活动,取消原定的夜晚探险。
谁知等他们下到桥底的这片河滩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所有人的终端都失去了信号。
为首的副社长不以为意:“这种山谷地带信号不好很正常吧?没准过会儿就恢复了,没准附近有什么干扰信号的设施,也没准——”
他恶劣地前伸脖颈,两手成爪状凑到两个胆子最小已经凑在一起发抖的后辈面前:“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也说不定——!”
当时一脸担忧的津美纪喝止了他,但少数服从多数,大部分人觉得此行什么收获都没有,不妨往深处去看看。
等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丛林深处,想要回头也晚了。
哪怕在途经之处做下标记也没有用,仿佛无穷无尽的森林,根本不像他们来之前查的资料那样只有十几个足球场大小的范围。
从津美纪挂掉弟弟电话到惠赶到八十八桥,不过是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而已,这一个小时对高桥而言却仿佛已经经历了一辈子。
从最开始的转圈行走,到最后的拔步狂奔。
更加让人惶恐不安的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之中就会少一个人。
无声无息的。
前一秒钟大家还在为了活命伙食其他的什么奋力奔跑着,下一秒,那个呼吸距离自己只有几米之遥的人就突兀地失踪了,仿佛从来没有人曾经和自己同路过。
除了大家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就只有草叶、枯枝、布料摩擦的声响。
“……那样的话,有没有一种可能……高桥学姐。”黑发少年死死掐住手心,在此之前,在今天之前,他也从未经历过这些。
在中午之前,他甚至还窝在公寓里,在自己房间的那张书桌前,为接下来要写什么内容发愁。
而这些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此前一直仅仅出现在最强的转述中,就像是轻巧的小故事,以至于他忘记了——
伏黑惠,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非术师。
一个遇到咒灵攻击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冷静下来,伏黑惠。
黑发少年不断劝诫着自己。
哪怕没有“力量”,你还有可以依靠的……可以依靠的脑子!
“……不是你逃出来了,而是……”
伏黑惠瞳孔骤缩,他一把扑过还在发抖的高桥,向植被最浓密最适合作缓冲的方向滚了过去。
两人原本站立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几十公分的大坑,有点像爪印。
经历过冬季的脆弱树叶被哗啦啦抖落,将两人几乎埋住。
此时,他原本的后半句话才堪堪说完:“……而是,你就是它的下一个目标。”
黑发少年侧脸一看,发现学姐已经在巨大的冲击下昏死过去,幸好没受什么外伤。
根据她之前的陈述,显然津美纪还活着,并且同样在逃命之中。
——该死,这个咒灵是想逐个击破吗?
那样的话,在高桥学姐之前消失的人恐怕已经……
如果不能在这里将那东西杀死,它迟早会去找津美纪吧?
要把咒灵引过去……让它离学姐、离那些同学、离津美纪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用剩余的枯叶把人藏好,就利索地一个翻身,跑向更远的地方,尽管这种遮掩只能说是掩耳盗铃。
跑是来不及的,对根据咒力判断的咒灵来说,肉眼上的躲藏毫无用处。
最好找个地方,直接把它解决掉!
虽然无法看到咒灵,但他能感知到这是个行动究极敏捷的家伙。
草丛被踩踏的声音传来,植被凹陷形成的一个一个脚印正逐步跟在他身后。
——就是现在!
他陡然瞪大双目,双手握刀,在树枝间几次借力后狠狠劈砍下去。
隐隐缠绕上蓝色咒力的打刀触感如同切上黄油,略微有一点阻力,却依旧顺滑。
攻击生效了。
但安心的情绪还来不及回味,他刀下陡然一轻。
逃走了。
是了,咒灵的形态变幻不定,完全不受人类剑道对战的规则束缚。
这辈子第一次的,伏黑惠如此近距离感知着“咒灵”的存在。
可恶啊,看不到那东西究竟在哪里……
他身上那一点点咒力还不至于低到那种完全无咒力的某位天与咒缚的程度,但往高了说也同样达不到达到负责监测异常事件的“窗”的程度(五条悟语)。
在六眼视角中,伏黑惠身上的咒力和这个世界绝大多数普通人身上的没有什么不同。
“‘有没有某个时刻会后悔自己没有力量’这种问题,难道就是留给这个时候的吗?kuso!”
但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
如果……如果……
黑发少年下意识一个蹲身,他身后的山石轰地凹陷出一个大洞。
下一秒,他就感受到猝然无限接近自己的风声。
可恶,连咒灵都懂声东击西吗……
有那么一瞬间,伏黑惠觉得自己仿佛沉入地下、仿佛自己正在被沥青般的无限深渊拖进去。
如同涌动不息的黑色潮水,带着微微凉意。
没有窒息感。
那是从自己身下蔓延而出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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