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午时,马车才晃晃悠悠回宫。
回宫要路过有一条小街,街不长,也不繁华,只是开得药铺多,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
谁也没有注意到街角的几个衣着普通,却浑身散着阴冷气息的男人,悄悄跟在了马车后方,一直行到人声渐小处。
其中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长公主不离开没机会。”
一个年轻人操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问中间领模样的锦衣人道:”忻爷。咱怎么办?要不要抓人?”
那九爷是个身高普通的男子,见远离了人群,取下斗笠,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与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别无二致。
他双目低垂,低声道:”再等等吧,总有她落单的时候。”
东宫
太子正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搭着方湿毛巾,清秀的小太监坐在一边,伸摸一摸那毛巾,已经被太子的额头烫热了,便从水盆又捞出一条,给他换上。
冰凉的感觉刺了太子的脑壳,他悠悠睁开眼睛,双目满是血丝,声音嘶无比道:”这个时辰,他们该抓到了吧?”
”想扳倒本太子,没这么容易!”他幽幽道。
小太监只好赔笑道:“太子爷您不会倒,快些把病养好,太医熬的药您先喝了吧!”
”哈哈。”太子无力的笑道:”他们想让孤死,孤偏不如他们的意。”因为有些激动,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太监赶紧给太子顺气,口中还安慰道:“太子您把药喝了,就不能让他们如意了。”
太子仰面躺在枕上,大口喘道:”要是这次让孤熬过去了,孤腾出手来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吴王和陈王。
他双目圆睁,然后支撑着爬起来,指着门外道:”去,把黄忻叫回来,不管他在干什么,都要让他回来。”
小太监酸酸道:”主子吩咐的事他到现在都没办妥,指不定在外面干啥呢。”
太子被激怒了,他将枕头被子毛巾统统丢到的上,嘶声尖叫道:”派人去告诉他,现在不回来,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下人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黄大人求见。”
太子如闻仙音,仿佛病一下子就好了。
他也不穿鞋,大冬天就这么光着脚起身往殿外跑,抱住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黄忻哈哈大笑道:“忻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孤交代的事办好了?”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黄忻不着痕迹的把他推开,轻声道:”属下听闻殿下不喝药了,属下赶紧回来看看。”
太子点头:”忻儿,你一回来,孤就全好了。”
黄忻挤出一丝微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属下一定会将那丫头拿下。”
太子却摇头冷笑:”既然不能明着来,那就把她绑了,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说这句话时,他心中浮现出吴王和陈王的脸,心说天烨、天珩啊,颠倒乾坤,你们还没这本事。
长公主府后门,玄渊飞身下马。
书房内,玄渊朝长公主拱手道:“禀告主子,西边紧急书简。”说着从裹袖中取出一卷密封的书简,双手呈上。
楚凝陌心中一沉,立刻打开书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
那书简上只有一行大字,“主帅伤重,急欲收复失地。”
楚凝陌合上书简叹声道:“林子庭还是年轻了些,战场上不如林老将军沉稳啊。”
“主子打算如何?”玄渊问道。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若能劝住便先劝吧,真劝不住,也送他一程吧。”
“是。”玄渊答应一声施礼离去。
一般这种易留下痕迹的决策,玄渊都会亲自询问长公主,并不会使用书信往来,至于回复西边的消息,他朱雀堂自有一套办法。
寒风一起,文帝就突然病倒了,加上原本的旧疾,更显憔悴。
夜间突然高烧起来,太医院忙绿不堪,听闻消息的几王,都是连夜进宫,昼夜守候在寝宫之外,就连楚凝陌也是披上大袄就往太极宫去,这种时候若不去就是招认话柄。
二十多年不曾旷过的早朝,因着天子的龙体有碍不得已取消了,先前不知情的文武百官互相瞧着眼色,众人心中突然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皇帝的身体或许不如他们想的那样好。
眼下东宫病重,皇后又被打入冷宫,若皇帝突然有个好歹,那大晋内政必将乱成一锅粥。
除了东宫的各方势力仿佛有默契般,无形间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罢黜皇后。
一项大事,就这样因着文帝的突然病倒被众臣默契的提上日程。
太极宫内一个昼夜没有一点消息,吴王和安王对于这样的情况都有些生疏和茫然,陈王哭泣着坚守在病榻前。
是的,王爷和公主都在守在寝宫外,独独陈王被批准入内觐见,其中区别,众人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人讲出来,因为谁都不会说出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寝宫外院首和副院首神色郑重的争论不休,右相和左相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楚凝陌静静的肃立着,眉头紧锁。
此时,南山漫山遍野的密林中,小道观的后山处有一隐蔽的山溪瀑布挂在中间,落入清潭,宁静的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久经沧海磨砺的老道长手抚白须叹息一声:“终是作孽啊!”
“求取之人心如魔怔,哪能怪师傅呢?怕是不给才是对师傅的怨恨呢!”小道士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和煦的冬阳照得满山苍黄,道观外的小道上铺满了枯叶,钱德海弓着身子,搓着手,来回踱步,甚是焦急。
他时不时的瞧一瞧紧闭的门,又往外走几步,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
长年累月的佝偻背脊,已然将他的骨骼定型,即便他努力的挺直腰背,可外人看来还是有些佝驼。
片刻后,小道士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冒着细汗却依然不停。
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小道士头顶盘旋鸣叫。小道士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的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的掉了下来。
到底只是玩耍的木弓,哪能真的射到那灵敏的苍鹰。
小倒是开门,钱德海快步上前,从小道士手中接过瓷瓶,点头致谢。
“师傅说,此乃三月之量,不可多服。”小道士像模像样的叮嘱。
“有劳大师,还望小师傅代为传达。”钱德海收好瓷瓶拱手谢道。
待人离去一炷香后,小道观内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北飞去。
说来奇怪,文帝这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到第二日晚间已然全好。
几人看着文帝红润的脸色,一点不似病了的样子,竟觉得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恐惧,难道是装病?突如其来一下,试探各王?心下翻涌的不安分之心,瞬间被压了下去,不敢造次。
文帝看着寝宫外憔悴子女,竟有些发自内心的宽慰,那为人父的感觉在此刻感受尤为明显,一直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
他心情大好,连声音都较以前爽朗嘹亮,明亮的目光却一点儿也没有病态。对于子女的这份孝心他很是受用,褒奖了几人便挥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几人步履沉重的走了。
众人一走,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温情不再,只剩精光。
他知道这几个子女中或许有真心探病的,但却没有一个洒脱散淡,对他身后权利毫无兴趣的,但是他却认为理当如此,有追求,有欲望,他才能更好的掌控一切。
好似他们中间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靠他这个君父平衡抚慰。
回到未央宫的楚凝陌,满身都写着疲惫,眼底隐隐泛起青黑。
青梅一边嘱人准备沐浴热水,一边亲自整治膳食,忙碌得碎步不停。
浴池内,楚凝陌闭着眼睛,轻松的舒了一口气,沉沉的睡去了。
殿门外玄觞将一个小竹筒递给青梅,在她耳旁轻声低语几句。
待到长公主悠悠转醒,青梅已经在浴池守了一个多时辰,她赶忙上前将玄觞送过来的小竹筒呈上去。
竹筒内一张小小布卷,写着些青梅看不懂的文字,楚凝陌看完,嘴角泛起笑意,原本迷糊的眼神瞬间凌厉。
“原来如此,难怪好得如此快。”她轻轻呢喃。
竹筒不是别人送来的,正是从南山道观中飞出的黑色鸽子带来的,于是,长公主便知道了文帝突然病愈的真正原因,正是大师送上的丹药。
年关将至,西疆之焰愈炽,攻下邕州后,竟又增兵数十万,气焰之盛可见一斑。
几日后,西面晋军大败的消息,被三方人马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向京城传去。但同样是八百里加急,传递速度却不尽相同。
有一方用最好的骑手,骑着站中最快的马,完全不顾惜马力,疯狂的狂奔,竟然在这寒冬腊月里,仅用三天半时间便抵达了京城。而此时,另外两方的信使,才刚刚到达沧州,距京城还有半天的路程。
那先一步抵京的骑手,赶在关门前一刻进了城,却没有进入任何一处衙门,而是直奔位于北令街尾的一处气派煌煌的府邸,那上面是高高的五级白玉台阶,朱漆的四扇大门,威武的看门石狮,处处体现地位之高。
此时天已渐黑,四扇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门口高挂着,长公主府四字的大灯笼,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那骑手翻身下马跑到门口,握住门环便是一阵猛敲。
长公主府的书房内,温暖如春。
在长公主玉案前,侍立的一个身着深蓝色袍服的青年男子,此刻正拿着刚刚送到的战报,为长公主轻声诵读着。
至关键处,长公主一直面无表情地脸上眉头轻皱,没有说话。
此人乃是玄字辈第一人,又名宣明朗,扬州太守庶三子,是正统的考了进士,入了殿试,去年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世人只知道宣明朗乃一文弱书生,却没有人知这人便是长公主的暗卫之一。
前些天,还只是翰林院清闲华贵的从六品修编修,这个差事除修史编书外,就是观政,学习各部衙门如何执政,学习内阁如何处理公文,甚至会被派到各的采风,其目的是让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们做好从政的准备,但翰林升迁很快,这也是为何人人都向往的地方。
昨日,宣明朗便被调去了内阁值房,官虽不大,却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好差事。
“晋军大败,退至全州,连丢三城,此等败绩,若是林子庭未战死,怕是也难逃一死。”楚凝陌叹息道。
“臣想最迟今夜宫内就能得到消息,皇上必然震怒,此前丢一城,已让朝野不满,如今连失三城,怕是各方势力就等着瓜分军权了。”
“殿下,西边统帅死了,这替代人选?”宣明朗抬手恭敬问道。
楚凝陌看了一眼穿着戎装满眼风霜的信使问道:“副将孙成东可能服众?”
信使虽这般近的见过长公主威仪,但好歹也是在战场上杀敌上百的人,回起话来也不见畏缩,“回长公主,先前几场胜了的战役都是孙将军临阵指挥,部下们对将军为令是从,但徐立将军跟孙将军不和,而徐立将军手中兵马也有三万多。”
“徐立乃吴王的人,自然不容易收拢,你带本宫的口谕给孙成东,京中一切有本宫,统帅之位即使经历血洗也让他坐稳了,徐立收服不成便杀之;西厥,本宫要看到他们大军退出邕州。”
说完将一炫黑令牌交给信使,道:“这是信物,交予孙成东,他便会信你,以后你便在孙将军身侧任职。”
“属下领命。”信使说完风一般的离去。
“明朗,你去内阁当值的谕旨,皇上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这就是说,陛下不希望你导向任意一边。”楚凝陌看了看他语重心长的说。
“内阁值房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所以须得以勤字当先,时时自警。内阁是军机重地,每日要做出无数个决定,你要做的就是多看多学多问,但谨记不要发表任何意见,提出任何建议,百言百当,不如一默。“
这是楚凝陌能安插的,在朝堂上,离皇帝最近的人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用。
宣明朗点头道:“属下谨记殿下教诲。”
“内阁统管全国大小事宜,转送下边递来的奏章,各地消息源源不断汇报内阁,事务繁杂。可别小看这差事,里面的学问可是很大的。”
宣明朗认真听着长公主的告诫,这些都是他还不知道的,也是他先前不解的,翰林院的差他当得好好的,突然被调去内阁值守,他正郁闷着皇上的随意调遣,却不明白原来这其中有如此多的门道。
“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的当官,不管有事没事,就的赶着紧来巴结你,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日后,不管你是当值或者下值在家,身边总是会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像众星捧月似的追着,什么生子了,纳妾了,建房了,得宝了,总能想出名堂请你去赴宴,你去还是不去呢?”
宣明朗狠狠吃了一惊,怎的他这个官当得还能如此受欢迎?
“当然是不去了,若是被皇上知道,岂不是不安于公职?”宣明朗义正言辞道。
长公主对他的回答也不做评价,只接着说:“日后,给你送礼的会不计其数,从笔墨纸砚,珍本书籍到古玩玉器,琳琅满目,什么都不缺,那时,你收还是不受呢?”
“臣断然不能收,收了岂不是成贪墨了?不仅不能收还得防着被人下套子。”
长公主摇头叹息道:“明朗啊,你也是同吃了败仗的林子庭一样,太年轻了,沉不住气,刚正不阿固然是好,但太刚则易断,不管是别人请客还是送礼,你都不要回绝,不去、不收反而会引起对方的不安,来者不拒的统统收下就好。”
“殿下,这?”宣明朗虽明白这道理,可还是有疑惑,“如此皇上真的能放心将我安置在这个位置吗?”
“你只有如此做了,皇上才能真正的安心。”楚凝陌笑着道。
宣明朗沉思着,徐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