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让太子如此生气?”扶苏命众人退下,屋中只留他们父子二人。等没了外人,他才质问:“阿父怎能让人传播这样的谣言?!”他还以为是谁挑拨他们父子关系,毕竟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得多了,哪能想到就是他亲爹干的?若非他们父子感情深厚,任谁来看都会怀疑是父亲开始忌惮他了,要捧杀他这个太子。始皇却还能淡定地按住儿子的肩膀,让他冷静一些。“你我父子一体,只会叫六国庶民一直不得归心。若让庶民觉得唯有你与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就不会继续抵触大秦了。”这是个很基础的手段,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是父子俩早就用惯了的。但这招真的很好用。将其中一人塑造成反派,另一人就能趁虚而入。有了对比,人们会更倾向于在两人中做出站队的选择。总比两个都是试图拉拢他们的好人要效果拔群一些。为了大秦,始皇愿意去做那个恶人。说起来这次的舆论手段,还是上回的咸阳流言给他带来的灵感。那次他只是放纵流言传播,这次干脆自己上手引导了。始皇帝还说:“左右朕在他们心里一直都是个暴君,与他们有灭国之仇。你不同,你和他们没有冲突。”扶苏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反问:“父亲让涉间去做这件事,是怕蒙毅李斯他们不肯就范吧?”涉间为人耿直,君上说什么就做什么。哪怕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好,可他的第一选择仍然是听从陛下的命令,而不是打着为陛下好的旗号自作主张。他也不会如蒙毅那般,会努力劝说陛下改变主意。或者私底下找太子通风报信,试图曲线救国。事实证明,涉间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扶苏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此时木已成舟,想扭转舆论已经没那么容易了。扶苏越想越气:“父亲何必如此?庶民已经在慢慢归心了,不必用这么激进的手法……”始皇打断了他:“朕觉得那样太慢了。”虽然在很多事情上,始皇已经接受了必须得慢慢来、急不得的现实。可他本质上还是个比较急性子的人,能尽快做完的事情他不想拖延。庶民确实可以慢慢归心,但那样不仅需要等待很多年。更重要的是,心有怨气的庶民不好管。很多政令在秦地推行得很快,在六国故地却重重受阻。倒是也能推行下去,只是效率低上不少,非常耽误事。就像这次的雪灾。本来扶苏都提前派人防治了,然而燕国部分地区的庶民在游侠的煽动下不肯配合。所以那里成为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平白冻死了很多人。幸亏楚地位处热带和亚热带,受寒潮影响没那么大,否则楚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是寒潮还好些,下回换成旱灾,楚地就要遭殃了。始皇很不喜欢这样受阻的感觉:“朕往年对他们已经十分宽容了,可他们却并不感恩。父亲知道阿苏想为父亲塑造一个仁德的好名声,摆脱暴君的骂名,但庶民显然不吃这套。”始皇说到后面语气柔和了一些,是在宽慰爱子,也是在和他讲道理。大秦这么多年来积攒的恶名不是轻易就能洗刷掉的,之前他不愿意叫爱子失望,这才任由扶苏去尝试。现实就是尝试的结果不佳,扶苏也该放弃了。以大秦为重,就该选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反正只是一时的骂名,待到百年后,便不会再有人骂他。扶苏沉默着不说话。始皇摸了摸他的脑袋:“上一世,你我用的就是这招,效果很好,为何不继续用呢?”扶苏眼里泛起水汽:“已经委屈父亲担过骂名了,为何这一世也不许我扭转局势?”他已经很努力了,把所有仁爱的政策都贴上父亲的标签,再往外宣扬。他不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分明三晋之地的许多庶民已经接受了,都开始称赞父亲。燕人不配合,是燕人的问题,不代表他的计策不管用。始皇只好向儿子道歉:“是阿父不该质疑你的计策,但燕人不吃这套,我们换一个法子可好?”见儿子还是难过,用沉默表达抗议。他沉思片刻,决定换个说辞。“朕如今为了大秦受委屈,此事唯有阿苏知晓。阿苏不是爱叫人写史书?你将此事记在史书之中,如此一来,后人便知朕用心良苦,可好?”爱子在乎的无非是他的名声,不仅是生前的名声,亦是身后名。只要史书上写清楚了,为他正过名,生前舆论如何也没那么重要了。人生在世哪有不挨骂的。他前世为了方士污蔑他的事情大动干戈,处置了不少人。六国余孽造反时就拿这件事出来当借口,给扶苏添了不少麻烦。重活一遭,始皇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实在没什么意思。他如今内心强大,并不畏惧旁人诽谤,他的功绩也不是区区诽谤便能抹灭的。始皇轻轻拥了一下儿子,拍拍他的后背:“又哭鼻子,朕之前说你爱哭你还不承认。你不说话朕就当你同意了,一会儿叫史菅进来记录。”扶苏还是很生气,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有道理的。父亲总是为了大秦让自己受罪,谁劝都不好使。以前是拖着病体还要处理朝政,现在则连自己的名声都利用上了。扶苏抱怨了一句:“父亲心里只有大秦,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因此难过。”而后转身离去,也没去叫史官进来。叫史官有什么用?方才都把人打发出去了,现在再叫他进来,要他怎么写?会不会被质疑是伪造历史?扶苏决定自己抽空写一本父亲的传记,指望史官还不如指望他。始皇看他气跑了,也没去追。他家太子从小就这样,生气了会自己跑出去,等气完就回来了。现在要是追出去,可没那么容易把人哄好,还不如等他气完再哄。所以他只让涉间跟去,看着点别叫太子遇到危险。涉间老实巴交地答应了下来。然而这个负责传播流言的人杵到太子跟前,简直是火上浇油。扶苏瞪了涉间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作者有话要说:始皇:把臣子送出去给太子出气(不是)第130章 谈心扶苏离开后没有乱跑,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无视了跟在身后的涉间,还把屋内的侍者都遣退了。然后蹬掉鞋子,像小时候那样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整个人团成个球。身为大秦公子,其实扶苏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他身边永远有一群侍者跟着。如果出门在外的话,哪怕他呵令所有人都退下,侍者也只会远远跟随。还得站在能看见太子殿下的地方,避免殿下出现意外他们不能及时赶过去。所以只有在寝殿内,扶苏才可以任性地把所有人都撇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若是上一世的侍者们,自然都习惯了太子的这个操作。这一世却是头一次遇见,扶苏已经很多年没有独自生闷气了。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退了出去,不敢留下叨扰。扶苏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生气的点并不仅仅是父亲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更重要的是父亲散布这个舆论,实则还有另一重布置。毕竟像这样的说辞,很明显就是在给太子铺路。上一世他和父亲使用这个手段的时候,是天下刚刚一统时。六国庶民难以归心,因而父子二人商量后决定另辟蹊径。灵感来源是赵国上一任赵王和他的长子赵嘉。太子赵嘉素有贤名,而前任赵王却宠信郭开,引得赵人怨怼。赵人因此期盼太子嘉可以继位,可惜后来赵王废长立幼。赵嘉有贤名,扶苏的贤名比他更甚。始皇帝便决定试一试,看能不能用太子来拉拢人心。那时扶苏没有多想,觉得这只是个寻常的手段。可是很久之后,当扶苏继位成为了二世皇帝,他发现不对劲了。夏太医是个很会做人的太医,他在查看过往的脉案时,发现始皇帝陛下的身体似乎从天下一统后就开始由盛转衰。那时的太医院首还是他师父夏无且,夏无且帮着隐瞒了消息。太子殿下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渐渐开始变得精力不济,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衰老。虽然父亲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但父亲每每在他跟前时都显得毫无破绽,身体似乎还很强健。因而始皇帝之前和儿子商量着要用的舆论手段,并不仅仅是为了表面的原因,更是为了给儿子铺路。他要将太子的贤名传遍大秦,这样等太子继位时,就不用像他一样面对六国旧民的抵制。那时的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身体的衰老提醒他不能再拖了。于是始皇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一桩桩一件件原本需要很多年才能推进的事情压缩在十年内完成。他精密地计算着庶民的忍耐力,踩在他们的承受极限上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反正只要等扶苏继位,饱受压迫的庶民就可以得到喘息,大秦不会因此出事。扶苏的中毒是他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