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迎敌!”
短促有力的四个字在城楼上乍然响起,李牧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古旧的城墙饱经风霜,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秦国将士们严密的将其拱卫起来,除去这些士兵外,城楼的正中间站了一个皮肤深黑的少年人。
不同的身高,再加上明显的肤色差别,无需仔细打量,李牧便发现他并非秦国新派出的那名小将赵黎。
两个问题在李牧心中浮现。
一、他不是赵黎,他是谁?
二、为何他能越过赵黎,直接调动这些秦国的战士们?
仿佛是知晓李牧心中所想,野狼少年一扬身后的斗篷,任由鲜红色的布巾在风中飘荡不止,高声地朝着他自报家门:“在下蒙氏一族蒙野!现受将军之命开门迎战!今日,不是野带着你的人头回城,便是你将野斩落于马下!”
蒙氏一族!
如雷贯耳的显赫家世在众人的脑子里炸开,不仅仅只是肥下城内踩的整整齐齐的脚步声为之一滞,就连城外的赵国众将士的心里都紧跟着一沉。
楚国有项氏一族,秦国有蒙氏一族!
都是各国代代出名将的世家,谁还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头?
就连站在蒙野身前,神情庄严肃穆,态度端正严禁的驻守城墙的中年将士都忍不住回头,眼巴巴地看向黑皮长官,表情中流露出些许憧憬的神色来:“你、您出自蒙氏一族?”
野狼少年睨了他一眼,完全不理他小心翼翼中带有的恭敬,只面无表情地伸手将他转过来的头颅再度扭了回去,说话的冷淡声线像是一尊无情的神像:“站好岗位。”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线,让这名士兵到城楼下头去传令:“去跟下面的战士们讲,不要停下动作,继续带着赵国百姓绕城门跑圈。”
需要受到这个名号影响的应当是他们的敌人,而非身边的战友!
蒙野目光直视着城楼外的李牧,心中回想着黎筝对他讲的那句“佯攻、假动作、声东击西,越是处于劣势,就越是要在这些方面做到极致”!
年轻的狼从不害怕冲到战场上与敌人进行拳拳到肉的战斗,亮出利爪与尖牙的厮杀更是他生来的意义和与生俱来的归宿,可身后还有首领亲手交给他的需要保护的城郭。
开门迎战的命令已经下达了,除开被蒙上的赵国百姓,留在肥下城邑中的所有秦国战士都知道,他们并没有多少人手!
算上每日在城墙上站岗换班的士兵,外加看守赵国百姓的将士们便已经是城内的所有了,再没有多出一个士兵能承担起每日在城内巡逻的职责,大部队有一算一的全被将军带去了前线打仗,所以,他们才连虚张声势的时候,都要将赵国的百姓们一起拉出来充门面!
这么点少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士兵数量,又哪里是能够跟赵国名将李牧所率领的军队一战的?
让他留在城中,伪装出城里还有秦军在的样子,伪装出城中的秦军数量很是不少的
迹象,天知道这是一件多难的苦差事!
没有人会在上战场、立军功的机会近在眼前的时候,愿意去接这样一桩糟糕到极致的差事。
可谁让拜托他,将整座城池托付给他的人是黎筝呢?
那日黎筝离开时握着他的手狠狠摇晃两下的力量和热意像是又一次传递到心头,英姿勃发即将上战场的少年满眼郑重的表情与认真嘱托的画面也再次的于眼前出现。
黑皮长官在心中叹了口气。
谁让那是赵黎呢?
那个在演武擂台上用实力收服他,让他发自内心地想要追随的人!
也就是这样的人,随口跟他说一句“你要为我构成此局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便死心塌地地留下来,为她应对这九死一生,不,十死无生的场面!
野狼少年咬了咬牙,手心中是一层薄薄的汗意。
要放在过去,他一贯是不屑于自报家门的。
又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谁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的时候还有工夫去跟敌人报一句自己姓甚名谁,又起了什么称号,而不是赶紧挣一份生机?
今时不同往日!
身后,是被托付的城邦,身边,是铁骨铮铮的战友!
过往真刀实枪的战役他不肯输,如今不见刀光血影的心理博弈战,他也要赢!
做出气势最盛的不死不休的模样,黑皮少年抿着唇,眼睛快要不由自主地向下瞥去。
在他的命令下,城门已经在沉重的,拖了长音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了,如果李牧真的想跟他们打,没有跟他预料中的一样立时离开,那么只要被他们看到城中的情形,才刚被他们占领的肥下,也就完了!
他们秦国的将士们都是顽强而勇敢的,即便是面对着这种双方实力悬殊,绝对没有可比性的情况之下,蒙野一下令,没有任何一个士兵跑出来说“这是一种找死行为”、“这么做与拿鸡蛋砸石头无异”,而是所有人都拧成了一条心般,如臂使指地将城门打开了!
蒙野心中高高吊起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有人从城门中往里看去,就会立时知道肥下的城池里不但没有全副武装足以压境的大军,还都是站位散乱,用绳索一个接一个捆绑着手臂跑动中的赵国百姓!
只要一眼,只要看到这个情景一眼,久经沙场的李牧便一定会起疑心。
而压上了身家性命、祖辈名声的野狼少年也就要彻彻底底的输了!
蒙野持枪的手有细微的颤抖,眸光微暗地屏住了一口气,等待着堵上性命换来的结局会是如何。
“撤!撤退!”
回应他的,是李牧等人匆忙的离开。
肥下的城门打开了,赵军众将士没有哪怕一个用眼睛去瞄上一眼那扇打开了一道缝隙的大门。
他们全都着急忙慌地扯着缰绳,调转马首所对的方向,在李牧的指挥下急急撤退。
拿下一座城池的秦军正是气势强盛的时候,等到他们飞矢般从城中冲
出,没有堡垒的庇护,赵军自问无人能是他们的对手!
秦军之强天下皆知,更是有野战天下无敌的称号在,谁人敢敛其锋芒?
如果有愣头青想在这块金刚石上乱碰乱撞倒是可以尽管去试,可他们赵军,尤其是经验老道的李牧是决计不肯在秦军身上吃这个亏的!
否则曲阳、苦陉两座城池未能救援不说,他们这边还被打得节节退败了,才是真的得不尝失!
李牧当机立断,没有丝毫迟疑与留恋:“需要探知的情报已经得到了!所有人撤!撤!”
肥下城池内究竟有多少秦军,这个答案在之前响得让人脑袋发疼的声音里,也已经足够明显的展露了。
同时,秦军元气十足、充满力量的踏步声也代表着现在的他们还拥有足够的,充沛的粮食,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有力气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甚至于,这支秦国的军队除了新上任的秦将赵黎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出生于颇负盛名的蒙氏一族的大将。
光是看他那迫切地想要打仗的模样,就知道跟现在的秦军打上一场有多么的不明智!
他们的预计里,可是要不费一兵一卒的直接将秦军饿死,或者跟一支饿到没有力气的军队战斗啊!
全速撤退!快!快回堡垒,别被他们缠住了!?[(”
没有带多少士兵们出来,仅仅只是自己来当一次探子的将军在对方将领喊出类似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话语时,便瞬间掉了头。
他对敌方的叫阵声置之不理,毕竟,他们赵国要打、擅打的是防御战和守卫战!
看着李牧一干人等驾马离开的背影,肥下城池内躲过了第一次劫难的将士们高兴的几乎要欢呼出声来。
而站在城墙上的野狼少年也肩头微垮,很是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怀疑与刺探,他们算是安然度过了!
不过,随着黎筝那头的战线推进,李牧必然会再一次起疑心的。
若是此时就早早的放下心来,如同风平浪静一般在城池中过日子,那他们必然会迎来李牧大军反应过来之后的当头一棒!
蒙野的眸光在思索中便得渐渐锐利起来,像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随时刺入谁人的胸膛之中,他挥了挥手,让身边的战士重新将赵国的百姓带回关押他们的巷子,又探手伸入胸口的衣襟之中,摸索那枚黎筝放在城主府中的锦囊。
第一个劫难已经平安渡过了,第二次,又该如何应对呢?
微微泛黄的纸张顺着重力自然打开,明亮的光线照出那手漂亮的字迹。
凝神看去,赵军建造的堡垒越来越近!
“到、到了!开门开门!我们回来了!”
一路疾驰,连马匹都被累得不清,而骑坐于上被颠簸得人都快散架的赵国将士们同样的十分不好受。
他们口中气喘吁吁,额头上带着冷凝了的汗水,心中惊魂未定的情绪还犹然未曾消散完毕。
跑到新搭建起来的堡垒下方,其
中一个赵国战士后怕地回头看去,空荡荡的平原上,空无一人,他一时有些吃惊,还以为身后必定追着大量人马,不是要生擒李牧将军,就是想赶在他们回到堡垒之前,痛击他们。
“你们看!秦国人没有追过来!”
李牧闻言也是回首一望,空荡的草坪让他心中一松:“没来就好,估计是我们跑得快,他们见追不上便先回去了。”
另一人也满是庆幸地道:“幸亏他们出城速度没那么快,否则,我们这行人少不得要损兵折将!”
李牧摇着头翻身下了马,一边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上来牵马的小兵,一边道:“我们这回深入探查,虽有几分凶险,却也获取到了足够的情报!光是看肥下城中秦军浩大的声势,便知他们人数繁多得很。”
他定定地道:“既然如此,在外兴兵动武攻打苦陉的秦军人数必然没有多少。他们能将曲阳攻打下来,说不得也只是侥幸为之。苦陉有了曲阳的前车之鉴,在应对秦军之时也会更加小心谨慎,不可能再次被流窜的秦军轻易得手了。”
心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李牧游刃有余地说:“所以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踏踏实实地守在肥下城池外,不必再费心劳力地赶去苦径救援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一日之后,苦陉也传来了被秦军攻占的消息!
这是无人所能预料到的事情,才刚打下曲阳的秦军连一分一秒的停歇都没有,就直接打下了苦陉!
别说是完全猜测错误的李牧,就是换了个人来也要崩溃不已的无法接受事实。
大清早的,一连串叫喊就从中年人的口中传出:“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区别于上一回的双手后背,尚且还有几分从容模样的来回踱步,如今的李牧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半点顾不得的从床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他昨夜太过焦心于苦陉那头的战况,彻夜未眠地想要从那边等来一个好消息,可那往日里总是不期而至的传报却一直未来。
直到天都快亮了,认为不可能等到捷报的他才上了床,稍稍地休息了一会儿,但谁知,惊天噩耗就上赶着送来了他的枕边。
李牧甚至觉得这可能还是在他的梦中,才会让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他梦到这跟事实截然相反的事情!
转头看向木架上搁置的兵刃,青铜材质的剑刃泛出冷冷的光泽,正要扑上去割自己一刀,看痛不痛,能不能醒的时候,李牧又被着急万分的小兵们抱着脊背、腰腹的给拦了下来。
“将军!将军!您要做什么?使不得啊将军!”
挣不过三四个人一起合力的力道,被按在木架上的李牧会了头,别无办法地问:“如今几时了?”
小兵战战兢兢地答:“只有三四更,将军,您没睡得多长时间。”
三四更,时间是准确无误的。
那么别的地方呢?
李牧的眼睛一一扫过面前这些将士的脸,扫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身上的衣饰、铠甲
和纹路,在他的观察下,将士们的五官清晰分明,衣服布料也是都是他熟悉的模样,脸上恐慌担忧的神情也正对应着眼下的战况。
唉——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几乎要叹气了。
他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这是梦境,梦境要比这模糊的多了。
那么,也就是说,方才小兵过来通传的一番话,都是真实的了!
腿部猛然一酸,李牧差点摔到了地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们竟是这么能打,将苦陉也一并攻占了?”
按照李牧所想,秦国大军过境,深入赵国,必然是要留下很多痕迹的。
但没有,完全没有,尤其是在宜安已经被他们夺回的情况下,若秦军派了新的兵马从宜安后方过来,必然会途径他们。
可事实是,双方完全没有碰过面,所以,秦王肯定没有派出新的人马来。
那么,身在苦陉的秦军便是之前于他们包围下逃脱的那群人!
可一波分在了肥下,一波去了曲阳和苦陉,照理来说,既然肥下城池里的秦军人数多,曲阳和苦陉那头就不该有那么多的兵力才对。
观李牧脸上神色稍稍缓和,副将抓紧机会,十万火急地上前了一步:“将军,苦陉也被攻下了,接下来就是安平和安国了!将军,我们是否回援?”
安平和安国与赵国境内的所有城池都不同,别的地方顶了天也就是行兵打仗的必争之处,有了那座集聚天时地利优势的城池,格外方便他们打仗罢了,而安平和安国,这可是他们赵国最后两座护持在邯郸之外的城郭了呀!
副将俯身行了大礼,希望能够劝说李牧回心转意:“将军!安平和安国于邯郸来说便是相互依偎的唇与齿,一旦安国和安平也被破,那么赵国就与亡国无异了!”
此事事关重大,与以往截然不同,明白其中要害的将士已经归心似箭,恨不能现在就回到都城之外,迎战敌人。
就连前日还与李牧一条心,认为他们不能回援的谋士如今也改变了主意,同样面色凝重地道:“是啊将军!肥下城池中的秦军亦可暂且置之不理,待到我等收拾完曲阳、苦陉的军队之后,再来找他们也不迟!以如今之见,还是安平安国两地的秦军危害更大啊!”
可李牧难道就不晓得安平、安国两座城池对郑国赵国来说有多么要紧?
他面有难色,牙关咬紧,一根根青筋从面颊边缘爆出。
走还是不走?
走!还是不走!
一边,是即刻就要有难的国门,另一边,是已经耗费了大量时间,眼看着就要等出结果的肥下!
心头仿佛有两只旗鼓相当的拔河队在来回拉扯,线绳中间那点代表天平的红心左右为难地不断来回偏移。
走,还是不走?
别的不说,那可是安平和安国啊!
军营帐篷中的气氛凝滞而逼人,几乎要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什么叫坐立不安、提心吊胆,在场的众人具都
大气不敢喘一声,屏气凝神地死死盯着李牧的面孔,等待着他说出一句能够左右局面,左右赵国这个在大地上竖立了百年之久的巍巍大国的话语来。
想要在这种气氛之中说出一句话是十分不容易的,没有一份好的心理素质,都可能会感受到脖子被人掐住的窒息感,除了吱吱呜呜的拟声词,便再讲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即便在场的人是李牧,也是同样如此,单他自己一人面对这桩可以决定一国命运的难题,便已经有着足够的压力了,而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发号施令,这泰山压于顶的压力就更是成倍的增长,几乎快到了要压得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的地步了!
“bu,”李牧从口中吐出一个音节,当第一个字音说出来之后,他才觉得说话轻松了一些,让他得以继续往下说,“不,我们还是镇守肥下,不去救援安平和安国。”
“将军!”XN
好像帐篷里的所有人都持着反对意见,每个人双眼中投出的火烧眉毛的急切之感都是那么的强烈浓郁,像是要扑到李牧的面上来一般。
李牧动弹了两下自己的手指,检查自己的血液是否还在流动,还是说,就跟他生出的这个千疮百孔,补西墙楼东墙的国家一样,已经濒临死亡了。
血液在皮肤低下汩汩流动,像是一颗星球上必不可少的河流般,顽强的存在着。
李牧确认完毕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就像这个身体上缠满疮痍的国家一样,赵国也还活着呢!
今日,只要他李牧作对了抉择,赵国便可以继续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伫立、存在下去。
作对抉择!李牧多么想要将这个抉择作对啊!
然而,救,还是不救,明明拢共只有两个选择,却仿佛是道有着一千一万种解法的难题。
颤抖着嘴唇,李牧的呼吸和声线都有着轻微的飘忽:“不救!以老夫之见,肥下城内的食粮耗空也只在这两日之间,我们很快就能跟这边的秦军彻彻底底地做个了断,而曲阳和苦陉的秦军人数稀少,能够支撑他们攻打两座城池也就是极限了,不可能再去攻打安平和安国!”
帐篷中一下子静了。
只有浅浅的呼吸声还在继续,或许是没有想到大将军到这时还不愿回援而感到痛心疾首,又或许是先前李牧不救肥下,攻打宜安的胜绩还在发挥持续作用,静默的人保持着静默,倒戈的人开始点头同意。
而总是为战士们出谋划策的谋士则还抱着渺小的希望:“我们、我们是不是再派人去肥下城边探查一下军情,之后再行定论?”
谋士看出李牧的决策都围绕于肥下城池中秦军人数多少、食物量多少在决定,那么再度探明秦军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这方面,李牧也没有跟他产生分歧,痛快的一点头,李牧道:“先前我们好些将士明目壮胆地过去探查,有所不妥,这一次,我们仅派一个哨兵过去,让他小心的靠近城墙,看看能不能探听一点城中的虚实。”
见李牧如此有对策,副将等人安下了心,双双同意他的做法。
肥下城池
这是黎筝离开的第四天了,肥下城池中的食物已然用尽,接下来,城中众人便要开始饿肚子了。
吃掉最后一口属于自己的粮食,蒙野粗略地喝了几口水,目光快速的从青铜杯中一晃而过。
他是故意没有去看这杯中之水的,而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这漂亮的青铜杯中,正盛着一汪漂浮着些许杂质的液体,如果将其倾倒出来的话,这液体甚至还呈现着明显的异色。
虽说如此,这水依旧是干净无害的,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为了预防李牧等人从连接城外的溪水中下毒,毒害城中士兵,他们从好些天开始,就只饮用黎筝大军离开时的那条水道中的水源了。
为肥下众人面对的严峻局面叹了口气,蒙野思绪飘到了离开多日的黎筝身上。
他喃喃自语道:“也不知将军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