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神魔(十六)
巫梦生醒过来的时候,犹如大梦一场。
他看见自己的床头坐着一个人,身姿纤长,背着光,望着他的目光柔和关切。
“渡渊。”巫梦生从唇边溢出一声呢喃。
床边的那个人没听清,伏低身子侧首听,然后问: “施主醒了吗”
巫梦生的视线这时才清晰起来,才知晓守着他的人是木生。
木生端来一杯水,为巫梦生润了润唇,低声朝他解释: “施主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昨日伤口裂开了都不知道。好在大长老为你看过,血也止住了。”
巫梦生听了他的话,却没有应答,目光停留在房门的方向,有些出神。
木生见到巫梦生的目光,稍稍压低了声音: “你是在等佛子吗,大长老重新掌握京都后,为了民意,不得不将佛子关押起来。”
巫梦生的声音还带着昏睡长久的沙哑,问: “关在哪”
或许是想要给渡渊留几分颜面,渡渊并没有被关在私狱中,而是被关押在从前他居住的地方。
吃穿用度与以前并无两致,只除了不能出门。
渡渊跪在蒲团上,却不是诵经,而是展开着一副画卷,细细抚摸着。
画中人是渡渊自己,可渡渊却看得不是画中内容,而是看着这画的笔触,如此温柔,蕴含着情意。zuqi.org 葡萄小说网
这是昨日有人送到他案头的,渡渊一看到这幅画,便明白巫梦生为何近日痴迷於画作。
彼时情浓,不过一日,就已经物是人非。
渡渊的目光中暗淡下来,心神又重新牵挂到不是是否苏醒的巫梦生身上。
就在此时,门吱嘎一声,有人走到渡渊的身边。
渡渊将手中的画卷妥协收好,眉眼敛去所有的情感,仿佛又变成往日无情淡漠的佛子,对着来人颔首: “师叔。”
来人正是大长老,慧慈。
慧慈一看到渡渊手中未放下的画卷,心中便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渡渊的手上,问: “你还不愿意放吗”
渡渊握着画卷的动作一紧: “不能放,也不愿放。”
慧慈摇了摇头: “堪不破,便渡不过。”
渡渊低下头,但脊背依旧坚挺,倔强地不愿弯下,正如他心中永不愿放下的某些执念。
慧慈虽明知是这个答案,却还是忍住要问,正如有些话说了没用,也忍不住要说: “你既已知是情劫,也不愿意立地成佛吗”
渡渊便想起那些日日焦灼的夜晚,每日清晨,漫天罗汉化身亦是问他: “还不回头吗”
渡渊依旧是同样的答案: “罪恶滔天之人,如何还能回头。”
是不能回头,还是不愿回头,慧慈叹息一声,便要离去。
渡渊偏偏在此时问: “不知道师叔要怎么处置弟子”
不等慧慈回答,渡渊轻轻一叩首,说: “师叔如何处置都好,只有一点,弟子不能死。”
慧慈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渡渊分了一半寿命给巫梦生,这命,渡渊是要替巫梦生留着。
慧慈叹了一声痴儿,说: “如何处置你,不会是老衲决定,也不是城中百姓决定,是你的命,是你的心。”
若是巫梦生,或许会觉得这些和尚又在故弄玄虚,可是渡渊听了这答案,只是顺从地接受。
最后慧慈问: “你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巫施主吗”
屋内,渡渊沈默了一会: “他不会想听到来自我的只言片语。弟子,无话可说。”
屋外,巫梦生听着里面发生的一切,迎着木生担忧的目光,不发一言,径直离去。
之后,从正午到日落,巫梦生一直坐在窗边,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发呆。
木生担忧他的情况,一步不敢离开。
终於等太阳完全隐匿下去之后,巫梦生问: “我听说前殿今日有一场盛大的法会。”
木生点头: “长老说,一为了抚恤战场上逝去的英灵,二为了抚慰百姓们的情绪。”
巫梦生开口说: “宫中许久没有热闹一场,晚上你也去吧。”
木生还待拒绝,巫梦生又说: “将这两座宫殿的人都带去吧,晚上我想单独见他一面,不想有旁人在。”
木生有些惊讶,但不疑有他,应下了。
夜晚来袭,渡渊已经习惯了每夜的折磨,侧倚在床榻边,任由疼痛一波波地席上,汗一波一波浸湿了衣裳。
他将画卷放在自己的身旁,又怕身上的汗污了画,也不用手去触碰它,只是用缱绻的目光看着,好似这样就能慰藉心中的空洞与肉体上的苦痛。
多少个夜晚,渡渊都是独自度过,从无例外。
但是今日,有人缓缓走到他的身边。
看见来人,渡渊沈黯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呼唤的声音潜藏了两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梦生。”
巫梦生止住渡渊试图起身的动作,将渡渊重新按回去,就势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目光覆杂: “夜晚你从不愿与我相见,今日见到,却是这般的情景。”
渡渊苦笑: “我这个样子,一定狼狈又可笑。”
他刚说完这句话,身体又是一阵疼痛,渡渊的身子微微颤抖,但还是竭力掩饰自己的异状。
巫梦生却没有忽略他那一下颤抖,问: “每个日夜你受尽折磨时,可有后悔自己执意将我覆生,为此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渡渊明明疼得脸色苍白,听到这话,还是绽开了笑容: “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决定就是那一次放开了你。”
巫梦生不置可否。
渡渊看着巫梦生虽然没有动容,可也看不出有怨恨的痕迹,心中明明无数次告诫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期盼。
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丝可能
为着这个念头,渡渊只觉得连身上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费力地擡起一只手,贴上巫梦生的半边脸,断断续续地问: “你不恨我吗”
听了这个问题,巫梦生唇边噙着一抹笑,却没有说话。
渡渊的心慢慢灰了下去,眼神也黯然,露出苦笑: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奢求太多。”
偏偏在此时,巫梦生慢慢弯下腰去,贴近了渡渊的面庞,二人目光交接,渡渊眼里的光芒霎时又如死灰覆燃,亮得惊人。
迎着渡渊期盼的目光,巫梦生如他愿地低下了头,渡渊擡首,两人唇齿相依。
从巫梦生唇畔中传来的一点气息,就是渡渊最好的灵药,渡渊的心松软成一团,被浸泡在温水中一般。
渡渊闭上眼,要沈浸入这个吻,下一瞬,却感到心口一凉,一阵疼痛传来。
在灵魂的无尽苦楚之外,渡渊竟然还能准确分辨出属於心脏的那一抹疼痛,锋利无前,带着凉意。
渡渊没有低头,将那一瞬下意识的痛呼咽回去。
但从巫梦生的角度看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将匕首送到渡渊心口的动作,没有一丝偏移,也没有一丝颤抖。
血汨汨流出,蔓延出的血色很快占据了巫梦生的目光。
巫梦生的目光黯了黯,将匕首抽出一分,同时唇也稍稍离了渡渊两分。
就在此时,渡渊的一只手握上巫梦生的手腕,以一种不容他退后的力道,自己主动又向前迎了两分,借着这个姿势,再一次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唇齿近一步交接之时,那把匕首也更深入了几分。
渡渊的唇中溢出两分低低的咳,有些留恋地在巫梦生的唇瓣上摩挲了一下,才缓缓分开: “这样也好。”
渡渊竟在此时还能笑出来,若不是巫梦生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生命力在飞快地流逝,也要以为这把匕首没有对渡渊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快速虚弱下来的身体在告诉他,那一把匕首是切切实实地,在夺走渡渊的生命。
渡渊忍着剧痛,竭力又将自己贴近了巫梦生几分,环抱着巫梦生。
随着这个动作,血液流出的越发快了,很快就染上了一边的画卷。
沾满血迹的画卷在床边摇摇欲坠,终究是掉落在地上,渡渊试图伸手去够,可迟缓的动作没能捞到画卷,倒将床边的烛火推翻。
火焰顺着床幔而上,很快便演变成熊熊烈焰。
渡渊依旧努力地环着巫梦生,哪怕已经虚弱地几近说不出话,还是在执着地问: “你恨我吗”
巫梦生拿着匕首的手无力松开,本能凭借最后的意识回答: “渡渊,爱恨,我分不清了。”
火舌已经要舔舐上床榻。
在思绪涣散之际,巫梦生闭上眼,也能感受到这灼人的热度和刺目的红色。
被火焰吞没前的最后一秒,巫梦生感受到有人轻吻了自己一下,而后在耳边轻轻诉说: “分不清也没关系,只要我爱你就好。”
“施主,贫僧真的好欢喜你。”
最终,这一切的爱恨,数不清的纠葛,都叫这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倒是干净。
前殿
木生在诵经时,突然一阵心悸,之后竟不能静心诵经。
慧慈发现了他的情况,低声问: “木生,为何坐立难安,不能心静”
身边的师兄弟听了慧慈的问话,也停下诵经,一同看向木生。
木生的面上露出几分羞惭,正要开口。
突然,有人闯入殿中,声音疾且利: “大长老,火,着火了!”
木生猛然站起。
慧慈及木生等人赶到时,这一场大火已经被熄灭,曾经的恢弘居所只剩下一堆焦炭。
有人前来禀告: “这段时间天干,起火时附近又没人在,发现时火势已经将附近的宫殿快烧尽了。”
慧慈问: “可有人受伤”
那人未答话,只是默默掀开了地上的白布。
露出已经烧得不成人形的两具尸骨,至死都保持着相拥的姿态,再无人能将其分开。
————————
这个世界完结了。
下个世界写现世,写个不虐的he,写完这一篇就完结了。
提前预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