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对巫梦生的无形封锁,因为卫执的到来,悄无声息地就消弭了。
也许那一日的避雨,打通了卫执的任督二脉,在那之后他时常去西院里坐一坐,两人品茶对奕,交谈虽然不多,可自有一种脉脉温情。
只是卫执始终没有恢复记忆的苗头,巫梦生也从未提起过从前的事情。
巫梦生明白,只有卫执一日不恢复记忆,他和卫夫人无形的战争就不会停止,况且白琏也许还会在其中拱一把火。
这样的境况,让巫梦生的心中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卫执冥思苦想下完一子,抬头时看见的就是巫梦生执着一枚棋子出神的模样。
巫梦生肤色偏白,细长的手指夹着黑子,衬得肌肤如玉,眉心微皱,有几缕长发滑落至颊边。
若是旁人作出这幅姿态,是美人轻愁惹人怜惜,可在巫梦生那总是淡淡的面上出现,反而增添几分不可侵犯的凛然。
卫执突然心生好奇,巫梦生这样的气度,是怎么在他那已经败落的舅家培养出来的。
他问:“看你今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模样,是想家了吗?”
巫梦生低垂眉眼:“我没有家,夫人是我的远亲,见我孤苦无依才收留我。”
“抱歉。”卫执轻声致歉。
两人沉默地下完一局,卫执有心弥补自己的失言,本欲从怀里取出自己买的小玩意,没想到大意忘带,反而从怀里掉落处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落在棋盘上,见到巫梦生的视线凝在此物上面,卫执解释。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东西在怀里,想必是我母亲替我求的平安符。”
卫执拾起平安符,手指自然地在平安符上摩挲着,虽然记忆丢失了,可潜意识的动作总是带出几分。
巫梦生看着平安符有些磨损的边缘处,必然是卫执常常抚摸,且卫执说这东西一直在他的心口处,贴身收着。
卫执诉说这些话时,眉眼不自觉地温软,看向平安符的神色温柔缱绻,就像那个梦里。
巫梦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撬开了一个小口,酸胀难忍,里面压抑多日的委屈突然从这个小口里连绵不断地涌出来。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巫梦生突然想将事情的一切都告诉卫执,抛弃自己的顾虑,抛弃自己的不确定。
来赌一次卫执对他的爱意。
巫梦生张了张口,暗自鼓足了劲。
卫执似有若觉,他抬眼:“你是想说什么吗?”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一道声音。
“将军,白琏公子的伤口裂了,想让你去看看。”
巫梦生暗中积攒的那些勇气,悄无声息地随着那个心口的小洞一并溜走了。
巫梦生沉默不语,卫执拧眉轻声应了外面传话的人,转过身歉意地对巫梦生说:“今日这把棋,可能要放放了。”
巫梦生全然失去兴致:“你去吧。”
卫执离去后,巫梦生的小厮愤愤然:“公子怎么就让将军这么走了,将军事务繁忙,本来来的机会就不多,回回白琏公子都要将将军请走。”
巫梦生怎么不知道白琏是故意的,可他性子高傲,这辈子就没有做出过这种类似献媚争宠的举动,从不肯开口挽留卫执。
从前在一起时,也总是卫执伏首作低,顺着他性子来的时候多。
若是从前的卫执,必然懂巫梦生的沉默是不愿,可是如今的卫执,只以为巫梦生是默认。
巫梦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他真的有点想念没有失忆的卫执了。
小厮的抱怨话语已经从白琏转向卫执,怨他忘了从前种种,白琏一请就过去。
巫梦生:“他只是失忆了,这也不是他的错。”
这既是告诉小厮,也是告诉自己。
卫执到东院时,一拨人忙慌慌地跑进跑出,他恰巧撞见捧着一盆血水的丫鬟往外走。
凭借本能,他知道这是大量出血时,才能将清水染得这么浑浊。
他问:“伤势不是恢复得挺好吗,怎么会突然这般?”
但连续问了几个人,皆说白琏从来不留人近身服侍,自己也是匆忙被召唤,并不知道详情。
卫执进屋时,白琏正倚在塌上,未着外衣,腹部缠着的纱布看得出伤口还在渗血,一点点晕染扩大。
被急急召来的府医反复强调:“如今的天气并不炎热,按理说公子的伤势不应该如此反复,可是现在却如此反常,伤口反复崩裂,老朽实在是想不通啊。”
连卫执也奇怪,行军的记忆如同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本能地知道,白琏的伤势透着古怪。
府医交代了好些话,看见白琏唇色发白,眉眼中拢着倦意,不得不收了话头,带着满腔疑惑离去。
府医走后,白琏拢了外衣,朝着卫执致歉:“劳驾将军,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总是要耽误将军的时间。”
“无妨,你是为我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看你。”
卫执仔细观察白琏,白琏身体不好,说话时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加之肤色雪白,不同巫梦生暖玉一般的质感,白琏是病弱的惨白,因而总有几分病弱之感。
可卫执头一次细细打量他,才发现他身上竟然有几分巫梦生的影子,不是外貌身形,是通身气度,像是久居上位一般,眉眼间同样有着淡淡的矜傲。
被打量的时间久了,白琏的眼神微不可见地深邃了几分。
白琏:“将军事务繁忙,白琏实在不敢因为己身打扰将军,将军还请回去吧。”
卫执有些一副好涵养,不提是白琏自己的下人过去请他的。
略略交代几句养伤的关窍,卫执就离开了。
卫执离开后,白琏厌烦地对身边的下人说:“都走,我不要人伺候,别留人在屋里。”
下人们习惯他的怪癖,从善如流地退出去。
四下无人,白琏地唇角不高兴地往下压了压,也不在意自己还在渗血的伤口,拖着脚步走到床榻边,将自己深深埋进了被褥间。
卫执离开东院,看日头已经渐渐降下,自己不适宜再去打扰巫梦生,便往主院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卫执突然开口说:“我心里有一件事,总想不明白。”
他身边只有一名亲兵,闻听愣了愣,自然地往下接:“属下也有几分疑惑,这白琏公子的伤复发时总有几分古怪。”
其实卫执并不是在想白琏的事,但他只是愣了愣,就问:“你怎么看?”
亲兵委婉的表示:“将军你没发现吗,白琏公子每每伤势复发,都是你在西院的时候。”
卫执确实没发现,听到亲卫这么说,他细细回想,才发现确实是这样。
卫执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照你这么说,每每我在西院,白琏就故意撕开伤口引我前来,他所图为何?”
亲卫想不明白,从前将军也是有过刻骨铭心感情的人,怎么会看不透这一层。
“白琏公子这么做,想必是不想让将军和巫公子多加相处,这才设法引将军前来。”
卫执不是迟钝的人,亲卫说到这一层,他便明白了亲卫的言下之意。
白琏心仪于他吗,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卫执就想也不想地否决了。
卫执断然表示:“他绝不可能心仪我,他虽然每每把我请来,可是不过三两句话,他就请我离开,在我面前也从未露出任何欢喜神态。”
喜欢一个人,是会不自觉地想和他亲近,见不到时会想念,见到了会欢欣。
亲卫听了卫执的话,也有几分疑惑,自言自语:“没道理啊,白琏公子怎么可能不喜欢将军,否则他为什么要生出这许多事。”
卫执却已经听不见亲卫的喃喃自语,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喧嚣鼓噪的让他觉得这样强烈的心跳已经没办法掩藏。
他的脑海里盘踞着自己刚刚的想法,挥之不去。
喜欢一个人,是会不自觉地想和他亲近,见不到时会想念,见到了会欢欣。
他对巫梦生,就是如此。
就是刚刚,他从白琏的院子出来,满脑子想的也是巫梦生,想那盘没下完的棋,想他今天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明天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前去见他。
原来,是他动心了。
就在刚才,他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己对巫梦生总是有没由来的亲近感,他没失忆时也是这么温和好性子的人吗?
这些天萦绕在心里的迷雾豁然散开,卫执浑身一轻,茅塞顿开之后是激动不止的心神。
鬼使神差的,他掏出了那枚一直放在怀中的平安符。
他只知道这必然是对他十分重要的东西,要不下次就将这平安符送给巫梦生,以此祈求他平安。
也能借此,让巫梦生身上染上他的气味。
卫执的思绪渐漂渐远,却突然发现身边的亲卫看着他手上的平安结,面色发白,双瞳怒睁,如同见鬼了一般。
卫执心中一动,生出几分疑窦,声音中还含着几分笑意:“怎么,这东西有什么古怪吗?”
亲卫看见卫执捧着平安结的动作,突然想起出征前,将军假装不经意朝他们炫耀平安结的举动,将军那时候,眉眼都是数不尽的欢欣。
歉疚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长久以来来自卫夫人的施压让他不堪重负,亲卫猛然跪下,不敢直视卫执的他弯下头颅。
“将军,属下实在不能再瞒下去了,哪怕夫人责罚,今日我也要说出真相。”
那些短暂的欢欣退了个一干二净,卫执的身上几乎能感到一阵寒意。
卫执面沉如墨,声音发寒,跪下的亲卫正好看见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卫执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到底瞒了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