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采娥采霁便起床梳洗打扮,端来精致餐食。
上官婉儿却是赖了一阵床,蒙头睡到了那两位富态的女官抱来几身衣物,还赚得了几声嘲讽。
“哟,您还真敢睡呢,宫内最末起床的宫女,那可是要挨鞭子的!”
“云中之人就这般懒散吗?”
“采娥采霁,还不去打水过来?”
上官婉儿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穿着宽松睡裙、顶着有些蓬松的长发,晃晃悠悠到了两位女官面前,看着那几身为她赶工出的宫装。
站在左侧那女官道:“您面圣要穿的衣物还在赶制,这些是这两日换洗的衣裳,宫内的规矩可不比外面,衣着配饰都要有个的度在。”
“料子不错,”上官婉儿手指在那宫裙上划过,“让两位大人费心了。”
左侧女官鼻尖挤出了个优雅的‘哼’字,转身朝门外而去;另一名女官却将宫裙旁的檀木盒打开,露出其内的几只玉钗玉簪。
“这是给您的首饰,您看喜欢哪个就戴哪个,但小心着点,莫要摔了、打了、碰了。”
上官婉儿平素不喜浓妆艳抹,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目光淡淡的在簪子上扫了一眼。
那女官忽的压低嗓音,身体微微前倾,在婉儿耳旁轻声道:
“李大人最喜欢的是那根翠绿的簪子,通透、大气,姑娘可小心拿捏……沾血即死。”
上官婉儿收起笑容,认真打量起这些簪子。
“这些簪子可是归我了?”
“您拿着就是,”女官轻哼了声,“这些宝贝在关外,应该不多见。”
言罢转身而去,背影一摇三晃。
上官婉儿低头注视着那几只玉钗玉簪,吩咐暂且收拾起来。
窗外突然传来少许吵嚷:
“那上官姑娘在哪?我家大人请她去用家宴,叮嘱她献笔帖之事!”
哒!
盒子被轻轻盖上。
一抹香风拂过,上官婉儿已是去了屏风之后,梳拢起蓬松长发,动作麻利地开始更换衣物。
……
临近午时,太极宫外。
几架奚车自宫门而来,行了不过几百步,就停在了武府大门前。
上官婉儿自车架轻巧跃下。
“大人,她来了来了!”
绿袍小吏匆匆冲入大堂,一夜未眠的他,此刻看起来多少有些沧桑,眼圈黑肿、面容虚浮。
武大人闻言打起精神,振了振衣袖,嘴角露出轻松且淡定的微笑。
他看了眼左手边,那里的墙后有五十神弩手,配备了长安城如今最新型的机关弩,稳定性高、准确性好;
各个弩手也都是经验老到的老手,百步之外可打鸟,十步之内窜房梁。
武大人又看了眼右手边,那里的墙后有五十名刀斧手;
再费力地扭头瞧了眼背后,北墙后的侧门旁,藏着十六名宫廷才可用的机关铁卫。
他一个不在要职的当朝要员,接见陌生人时弄点侍卫,不过分吧?
武大人眯眼轻笑,已是自觉万无一失。
就是习惯性抬手摸胡须时,套在锦衣华服下的甲胄有点重,让他行动看起来有些许僵硬。
他打内穿个铠甲就是怕死吗?
少许惜命罢了。
“你去墙后,以摔杯为号,若本官用力摔杯,你就带人冲出来。”
“是!”
绿袍小吏答应了声,提着官袍下摆匆匆跑去侧门。
这位武大人再看门外,也是眼前一亮。
上官婉儿正在两名侍卫的护卫下迈步而来。
不同于长安女子多柔情,也不类关外巾帼带豪气,她就这般看似随意的迈步前行,不去刻意控制自己步幅,却不会给人半点失礼之感。
她今日还是那身打扮,裙裤宛若一体,自上而下由素白渐染墨,长发由一根长簪束起,俏丽精致的面容偏偏又是那般轩昂器宇。
武大人心底暗叹:
‘若这不是上官仪之后,自己将她送去圣驾前献笔帖,陛下必会开怀大笑。’
待上官婉儿到了大堂门外、拾阶而上,武大人看了眼掌中的‘台词’本,有点费劲地站起身来,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上官姑娘笔帖动四方,于云中那般偏远之地名扬长安,当真是令人赞叹不已!
今日上官姑娘赏脸来我府上,定要留下几幅墨宝,也好让本官去找各位同僚炫耀炫耀,哈哈哈哈哈!”
笑脸一收,武大人又道:
“姑娘在门口入座就是了,本官今日偶感伤寒,咱们保持点距离。”
上官婉儿猝不及防,立刻停在门口,又上下打量了几眼武大人,那双眸子似已看出了点什么。
她抬手行礼:“云中笔墨客上官婉儿,见过武大人。”
“上官姑娘有礼了,请入座。”
武大人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有家丁扛着长桌宽椅匆匆而来,在门口为上官婉儿布置了一方坐台。
“谢武大人。”
上官婉儿应了声,也是毫无拘束,端坐于桌后。
看这架势,应当是要让她写几幅笔帖了。
不过,武大人是谁?
那是长安城中的权贵大人物,女帝的远方亲戚,就算是心里着急,但宴请该走的程序必须走完。
寒暄一二句,大堂中就起了歌舞。
又有侍女端来珍馐美味,在旁服侍倒酒,反倒让上官婉儿有了些拘束之感。
武大人放下筷箸,这珍馐美味也食之无味,望着门口的上官婉儿,含笑问:“上官姑娘,你是自云中而来?”
远处的上官婉儿歪了下头,俏脸上写满了……没听清。
“歌舞先停了,”武大人振了振袖子,“拿我机关宝物来!”
在角落吹拉弹唱的乐团赶紧息声,有侍卫匆匆搬来一只喇叭状的机关术产物,摆在武大人面前,武大人的嗓音顿时响彻大堂各处:
“这是军营用的小物件,让上官姑娘受惊了。
本官刚才是问,上官姑娘是从云中而来?”
上官婉儿点点头,笑道:“大人莫非是想问,我家在云中何处?”
“对,对。”
“离关不远,是个商旅聚集的城镇,虽比不得长安繁华,但行来行去的商客自天南海北而来,也是十分热闹。”
“哦?”
武大人眨眨眼,又问:“那上官姑娘可曾听闻过,那里应该也有一户人家姓上官,那也算是本官当年故交之后……”
上官婉儿突然问:“大人请我来长安前,没调查过我背景吗?”
武大人禁不住闭目遮眼:“太忙,这不是给忘了。”
“这……”
上官婉儿眉头轻皱,定声道:“大人做事也未免太过儿戏。”
“哎,是、是,”武大人连连点头,满脸苦闷,“我这不是一时疏忽忘记查你底细,诶?这不对啊。”
啪!
武大人一拍桌子,瞪着上官婉儿,喝道:“你竟还敢质问本官!”
上官婉儿却是面色如常,眸中带着几分怒意,定声道:
“接到大人书信时,我也是犹豫再三,料想大人应知我宗族之事。
大人是陛下信赖的朝中大臣,既给了我书信,应当便是陛下对我宗族有宽恕之心,我这才决意千里迢迢应邀而来!
来长安时,母亲百般叮嘱、族中长辈满目希冀!
而今大人却告诉我,大人是忘了查我家中事,就给了我入关的文书。
简直,荒谬!”
武大人有点不敢直视此时的上官婉儿,颇感焦头烂额,反倒开始语重心长了起来:
“这个,姑娘别生气、别生气,此事确实是本官办的不够规范,可事到如今,确实已经难以收场。
本官请你来,是去陛下眼前当庭写个笔帖献给陛下,让她开心下。
现在怎么办?
姑娘你是罪臣之后,让你去陛下跟前?
咋,给陛下添堵啊?”
上官婉儿坐在门口处,默然不语。
武大人目中划过少许厉芒,突然问:“你很想见陛下?”
上官婉儿并未迟疑,朗声道:
“武大人,婉儿虽是罪臣之后,但在云中之地也算有些声名,家中如今有良田百顷、货铺十数,这些大人都可查到。
若非大人之信,若非大人在朝中的权势,婉儿定不会有此一行。
既然是这般,还请大人即刻放我归去,家中母亲尚在翘首以盼,婉儿也不愿再在长安多待半日。”
这次,轮到武大人陷入沉默。
他要有其他办法,还用如此被动吗?
长安城皆知陛下喜爱笔帖,身为陛下的远方亲戚、信赖的宠臣,他不去给陛下搜罗这些,还能谁去给陛下搜罗?
这是宠臣的基本素养!
那他搜罗笔帖的时候,拿最近名声大作‘流行笔手’的作品献给陛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那天,见女帝陛下看得实在开心,他就多嘴说了句:
‘陛下,这位上官婉儿似乎有意前来长安,为陛下当面献帖。’
陛下接下来几天的心情都颇为愉悦。
现在他去告诉陛下,那上官婉儿竟是上官仪的孙女……
念及于此,武大人抬手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但又舍不得,只能轻轻抚慰了几下自己。
事已至此!
武大人站起身来,走到上官婉儿身前,目中带着迫人的光亮,定声道:“上官姑娘,你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上官婉儿俏脸冰寒,顿时站起身来,却是毫不怯弱地看着眼前这位皇亲贵胄。
“大人,婉儿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污蔑?大人可知这是哪般罪过?婉儿也是有家人亲友需照料的!”
武大人像是被问住了,瞪着上官婉儿半天缓不过劲。
也正在这时,前院传来少许喧闹声,有个家丁模样的中年男人快步跑到武大人耳旁,窃声私语几句。
武大人胖脸顿时皱成了菊花,看看上官婉儿,又看看眼前家丁。
“上官姑娘,你现在想走都走不得了。”
‘呼——’
片刻后,上官婉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旁若无事般,打量着这件厢房的华美装饰。
耳旁还回绕着那位武大人匆匆离开时丢下的威胁:
‘上官姑娘,刚刚太极宫来侍女问询,陛下已知你抵长安之事,让你明日就面圣献笔帖。
本官并非有意为难,当年上官仪之事,与本官也没什么牵扯。
你是个聪明人,陛下既已召见,这就是你的福报!
本官也已派人去探访你家中之事,机关术这个东西你也知道,颇为玄妙,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姑娘且在府上用膳,本官去去就回。’
这?
来长安之前,上官婉儿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了数种应对之法,但就是忽略了如今这般情况。
武大人并没有去查她的底细。
这怎么说呢?
跟李家那几个心有九个窍的老狐狸们尔虞我诈惯了,面对武大人这种纯粹以讨好巴结女帝陛下为己任的白莲花,当真有些……
不太适应。
但上官婉儿绝没有小觑这位武大人。
相反,她还觉得这位武大人有些返璞归真式的深藏不漏。
那一句‘该不会是来行刺的吧’,让上官婉儿差些乱了方寸。
能来长安、抵达此处,她确实借了李家的势;她的笔帖之所以能在长安城名声鹊起,自是背后有这般推手在作祟。
为的,便是安排她出现在女帝身前。
从这厢房的布置能看出,武大人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且不差钱。
上官婉儿拿了一本介绍长安机关术的厚厚书籍,去了窗边书桌后品读,任由时间缓慢流逝,对于明天面圣之事,似早已胸有成竹。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话语声:
“对,对,先生这话说的不错,咱们自己遣词造句,还不如用陛下的墨宝。
如此更能表现咱们凡俗臣子,对女帝陛下那滔滔不绝的敬佩之意啊。
先生慢走、慢走,我这就去让上官姑娘练熟。”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武大人很快匆匆而来,背后跟着十多名侍卫。
进门后,这武大人的笑容迅速收敛,又让侍卫将一方书帖摆在上官婉儿面前。
显然,此时的上官婉儿,已是武大人烦心的根源。
武大人露出几分温和的微笑,负手到了书桌后,嗓音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上官姑娘,明日你就敬献这幅笔墨,如何?”
上官婉儿将书帖打开,略作思衬,便道:“大人,去陛下面前献墨宝,应当是用自己最得意、最熟悉的笔帖,如此才可确保不出差错。”
“哎,上官姑娘此言差矣。”
武大人清清嗓子,打起精神,缓声道:
“你用你自己最得意的笔帖给陛下,陛下若是看的欢喜,让你再写第二幅,你水平却达不到了,这是不是会有触怒陛下的风险?
换过来想,你若是用自己不熟悉的笔帖,只发挥自己八成的实力,陛下看的欢喜,以后你是不是给自己留了,让陛下再次眼前一亮的机会?
这是其一。”
“这?”上官婉儿听得都愣了。
“上官姑娘你看,这书帖诗词是陛下所做,这就无形之中降低了笔帖内容触怒陛下的风险。
若是陛下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写这幅诗词,你就顺势回答,咳!”
武大人捏起嗓子:
“民女见识浅薄,却也觉得天下诗词无出其右者。你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就有让陛下圣颜欢喜的机会?”
上官婉儿抿嘴皱眉,看武大人这般作态,多少有点身心不适。
她道:“我觉得,女帝陛下雄才大略,并不喜欢这般奉承。”
武大人一愣,随后便竖起了个大拇指:
“高!高啊上官姑娘!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万般强求终归勉强,本官何时才能做到像姑娘这般,称赞陛下能如此自然清新、不落俗套。”
“我……算了。”
上官婉儿顿时闭嘴,默默将面前书帖打开,逐字逐句的审阅。
她神情专注,目有精光。
这一刻,一个个大字在她身周不断凝成,在盘旋、环绕,让整个厢房都多了一层迷蒙云雾。
【巍巍睿业广,赫赫圣基隆。菲德承先顾,祯符萃眇躬。铭开武岩侧,图荐洛川中。微诚讵幽感,景命忽昭融。有怀惭紫极,无以谢玄穹。】
武大人在旁也不敢出声,直到上官婉儿合上书帖,才向前问:
“怎么样?这笔帖写起来有难度吗?”
“还请武大人准备墨、纸、砚,明日面圣时要用什么,今日就准备什么,我需反复练习。”
“好说,好说,不用准备笔吗?本官家里藏了各种好笔!”
“不用,”上官婉儿纤手一翻,一杆翠绿长毫自掌中翻转,宛若凭空变戏法,“吃饭的家伙,我自是要随身带在身上。”
“哦”
武大人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随后便打了个招呼:
“来人,将上官姑娘的笔拿去给府上几位老机关师仔细检查检查,注意别给真弄坏了。”
“是!”
两名侍卫向前收走上官婉儿的笔杆,上官婉儿禁不住额头挂了几道黑线,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就,很难。
“那我练什么?”
“这个,还请上官姑娘稍作等候,咱们刚好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