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落幕尽是失意之人

寇准不是傻子,自打发动群臣、齐齐上谏要求圣上收回成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被赵升私下约谈的心理准备。同样的,他也提前想好了不少理由,准备到时候果断拒绝这场邀约。毕竟,后者不仅仅是大宋王爷,更是当朝太师啊,真要用身份来强行施压的话,就连寇准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抵御得住。

但令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率先找上门来的并不是赵升的仆人或者亲随,而是……另一个、他怎么也不能不见的老熟人。

“……高太尉,”望着那歪坐在马车里、状态极差的高琼,寇准不禁在心底暗暗苦笑了一声。但明面上,他却还是一副尊敬有加的神情,“太尉身体欠佳,怎可轻易走动?莫非是朝中又出了什么大事,才万不得已的惊动了您老吗?”

能说出口的自然都是在装糊涂。寇准当然清楚高琼来找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受了赵升所托嘛!但无奈的是,如果来得人偏偏是高琼的话,那……他还真就有点不知所措了。

首先,二人的私交非常不错。当初为了让圣上御驾亲征,高琼也是里里外外帮了寇准不少的忙。其次,高琼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好,这样一个虚弱的友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任凭寇准有再厚的脸皮,也不忍心拒绝他什么啊。可以说,赵升的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是妙,请高琼代为出面,就等同于直接将了寇准一军!ぷ99.

“咳、咳咳……”

高琼掩着嘴、费力地咳了几声,原本惨白的脸色这下更加难看了。就这么足足缓了好半天,他才重新清了清嗓子,对寇准努力挤出了一丝苦笑来:

“寇相啊,不请自来,还望海涵。今日拜访之目的呢,想必寇相心里是明白的,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咳……请寇相暂时放下手边的事情,随吾一行。赵太师已在城中登闻寺备好小宴,专候寇相亲临。盛情如此,还望寇相千万不要拒绝太师的好意啊。”

果然如此。寇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随即神色复杂的反问道:“太尉,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本相也不藏着掖着了。义山的事儿您是知情的,现在他被辽贼所擒,其亲眷又无辜受到牵连。如此大冤,我等岂能袖手旁观?太师找我,也无非是劝我不要再管此事。但……请太尉试想,假如我真的不再去管的话,那从今往后,谁还愿意为国家尽忠赴死啊?岂不是让天下忠良心寒吗?!”

“太尉啊,您一辈子都是明白人,本应与我等一道、请求圣上收回成命。怎么现如今反倒……反倒……唉!本相也不知道该作何评说了。”

“寇相想说的是,‘同流合污’这四个字吧?”高琼微微颔首,言语间却是没有丝毫动怒,“吾焉能不知仲将军之冤屈?但是啊,寇相大人,我等到底是这世间大义的臣子,还是大宋的臣子呢?”

“自然是……大宋的臣子了。可……”

“好,是大宋的臣子就好,”不等寇准说完,高琼就已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那么,再敢问寇相一句:您此番是想弃圣上的颜面和安危于不顾,以来成全自己的千古美名吗?”

“……为人臣子,万不敢有此念头。”

“那不就行了?”高琼欣慰的抚掌赞道,“太师所要谈的,并不似寇相所想的那般不堪。而是真真正正的为我大宋之大局所考虑啊。近日来,朝廷纷争,虽无半点硝烟,但却处处都是刀光剑影。让圣上陷入恐慌、让国家陷入动乱,这难道就是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吗?”

“与其这般僵持下去,寇相何不移步、去与赵太师好好谈谈呢?说不定三言两语之间,这彼此间的误会就说开了呢?您觉得……在理否?”

高琼的这一番说辞属实是高明。从始至终,他都一直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寇准。你不是自诩要为忠臣沉冤昭雪吗,那好,现在我不和你谈这件事,专门说说圣上与国家大局!如果你寇准还想以大宋臣子自居的话,那你就必须得站在圣上这边!

当然,寇相大人也可以坚持己见。但那样的话,你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吗?试问,一个连圣上和国家大局都可以无视的人,又谈何忠义?谈何为忠义之臣沉冤昭雪?你他妈的自己都不忠君!届时,朝中那些主战派大臣们的谏言,全将随之不攻自破。

阳谋,赤裸裸的阳谋。

对此,寇准当然是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看明白了,这么刁钻耍滑的“邀请贴”绝不会是出自高琼之手,一定是赵升那个臭小子想的招!可无奈的是,一时半会儿间,他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能去和“忠君报国”这四个字斗上一斗的。所以没办法,他知道,自己只能随高琼走一趟了。

“好吧……既如此,那本相怎敢不给太尉和太师一个面子啊。请您稍等片刻,待本相简单准备一下,便随您前往。”

“好,寇相请自便。”

……

“哈哈哈哈,寇相啊寇相,可叫本太师等得好苦啊!”

马车刚停在登闻寺外,还没等寇准下来,耳畔就已响起了赵升那爽朗的笑声。紧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就已横在了寇准眼前,以示搀扶后者下车。

“不敢麻烦太师,微臣自行即可。”不着痕迹的推开赵升后,寇准便快步下得了车来,头也不回的径直朝着寺中而去。至于赵升呢,满腔热情贴了个冷屁股,脸色顿时有些尴尬。但很快,他就又恢复了过来。先是给了高琼一个眼色,表达谢意的同时又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去,然后才转身朝着寇准的背影追了过去。

登闻寺,说是一个寺庙,但其实并不算大。这倒也正常,澶州已经是宋辽战争的前线了,这里的老百姓常年生活于水火之中,自家能不能吃饱饭都成问题,谁还有余粮去养着那些个不沾亲不带故的僧人们呢?所以,到了今日,寺中除了一个老住持外,剩下的就只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僧了。

不过,这反倒清净与隐蔽。将僧人们暂时移到别处,再让穷奇军将登闻寺暗中看护起来,那寺中的谈话自然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既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也可以十分坦然的开诚布公、无有顾虑,实在是一举多得。

在赵升亲卫的引领下,二人于寺中一颗上了年纪的槐树下分主次落座。在客套的互敬数盏美酒之后,赵升就直截了当的步入了正题——什么条件,才能让寇准放弃仲天鹰这枚弃子?

原本,寇准是打算借着这次私宴狠狠训斥一顿赵升的,虽说二人身份差距甚大,但寇准自宋辽战争以来建了不小的功勋,所以还是有那个胆子和魄力的。但在经过了先前高琼的那番劝导后,他却是有些不自信了。所以,在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反问了赵升一个最为根本、也是近期来老生常谈的问题:

“赵太师,仲将军为国尽忠,虽然方法可能不太妥当,但也不能就此把他乱定为什么……祸国贼首吧?更何况,现在您又要拿仲将军的亲眷开刀,这传扬天下,天下人该如何看待我官家啊?”

“天下人?呵,”赵升不屑的笑了,“天下从来不属于他们,他们又有何资格来指指点点?不过……行吧,既然寇相又说到了这件事,那本太师在这儿就给您一个准确的回答。”

“首先,把仲天鹰定为祸国贼首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军中一个叫张瑰的,暗中向我告密,说是仲天鹰私下勾结辽人,不仅抢了他的军功……哦就是射杀萧挞凛的那件事,还打算借着宋辽签订盟约之际,率军向辽人投诚。当然,他打的旗号,正是大义凛然的‘为国尽忠’。并且……”

“胡扯!!”

任凭寇准心境再好、素质再高,此时此刻也被赵升的胡编乱造给惹的勃然大怒。未等后者一席话说完,寇准就已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脸色铁青的低声吼道,“太师莫不是昨夜没睡好,今朝也没睡醒吗?!仲将军临阵射杀萧挞凛,这是三军将士们共同目睹的事实!与那张瑰小人何干?!”

“还有,擅自聚兵、冲击辽营,义山他也确实是想乘虚擒拿辽帝或萧太后,以来扬我大宋国威啊!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为何在太师口中,反倒换了个说法?!”

“哼,幼稚,”面对愤怒的寇准,赵升也不甘示弱,当即冷笑着回怼道,“寇相只知道为忠义申冤,可您曾想过吗,假如真的为仲天鹰翻案了,那圣上颜面何在?莫要忘了,旨意是圣上下的,天子又岂能犯错?怎么,看您这架势,是想逼着他老人家认错吗?!”

“再说了,放过仲天鹰,对辽人又该怎么交代?战争打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和平,我绝不会让它付诸东流!可若要依寇相您的意思去办,忠义之臣是保住了,但届时辽人不满,边境刀兵再起,百姓流离失所,军士战死沙场!这些灾难,难道还不如一枚弃子重要吗?”

“大局、大局、大局!这两个字,要本太师说多少遍啊?我们身为大宋的臣子,世受皇恩,关键时刻就是要坚定不移的为国家大局所考虑!若因一人而误满盘,这天大的罪过难道由您来担吗?!”

“那这天大的罪过又是因何而起?!”寇准气的都要发狂了,“义山沦为弃子,这中间少不了太师您的运作吧?现在他出了事,您不搭救也就算了,还……还要拿他的家人开刀!您真是要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吗?!就不怕……就不怕自此以后,天下忠勇尽数寒心吗?!”

说到这儿,寇准的声音里已经带着一丝丝绝望了。尽管赵升并未立刻给予回应,但从后者那冷漠无比的脸上,寇准就已经大致猜到、他接下去会说出什么禽兽不如的话来了。

“哈哈哈哈!寇相,您还在纠结这种屁事啊?”不出所料,只见赵升仰天大笑数声,随即一脸不屑的说道,“怎么,这天底下,是就剩仲天鹰一个忠臣了吗?离了他,我大宋就他妈的要亡了?!可笑!只要我大宋皇旗一招,自有千千万万名勇士站出来为我们赴死,又何缺他仲天鹰一个呢?”

“话说到这份上,寇相,本太师也懒得再废话了。打从一开始,咱们说的点儿就没对上过。你在与我谈忠义、谈冤屈,我理解;但我们身为臣子,优先考虑的应该是大局。因私交或个人利益而损害到国家利益,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

“还有,我再申明一遍,我从来没有认为仲天鹰是什么祸国贼首,相反,我也很敬佩他的赤胆忠心。但谁让他恰好撞在了本太师的计划上了呢?要知道,陷阱摆在那儿,哪个倒霉的猎物掉进去可不是猎人能预测得到的。所以,无关任何私人感情,为了国家,为了大局,他仲天鹰都必须得完蛋。正如——昔日清君侧之晁错、曹操麾下之借头粮官,他们又何曾有错?只不过是非死不可而已。”

这下子,寇准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倘若赵升是以私人恩怨去报复仲天鹰的话,那他还能再驳上一驳。但现在的问题是……人家一口一个为国家、为大局着想,哪怕是杀人,也显得那么格外高尚。这让寇准如何去反驳呢?总不能连带着大宋与圣上也一起否定了吧?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怒目一个冷漠,寇准与赵升就这么无声的对视了许久,最终,还是寇准长叹一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本相原以为,太师是聪慧达理、明辨是非之人。但今日一会,本相才知道自己看错了,错得彻彻底底。太师刚刚的那些言论,或许……有些道理,但本相绝不认同!孰是孰非,咱们在朝堂上再作分晓吧!”

“所以,这是谈崩了吗?”赵升双眼微眯,犹如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沉吟半晌,他才缓缓落下了自己手上的最后一枚棋子,“那您千万别后悔啊。哎呀……说起来,寇相您可是此次战争的大功臣啊,大到……连圣上都开始有些忌惮您了。不然他何须顾虑这么多?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给拖得婆婆妈妈,全是仰仗寇相您的武德啊。”

“还有,当初寇相当庭呵斥王钦若、陈尧叟两位大人,好大的威风啊!那两位大人也对您‘心怀感激’呢。如此如此,以寇相之大才,在朝中任职未免太可惜了。这天下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您这样的好官呢,赶明儿本太师自会上奏圣上,请他老人家为寇相的前途多多着想。”

“……太师,你是在威胁我吗?”寇准皱眉问道。

“哼,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啊,”赵升轻轻哼了一声,随即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寇准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寇相说自己失望,本太师又何尝不是呢?原以为您是个会顾全大局的忠君之臣,但偏偏难以如愿啊!既然这样,那咱们也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寇相,这就请吧。恕本太……不,请恕本王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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