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齐铮将那番话交代给迟羡后就晕死过去, 彻底丧失意识。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送回先前的牢中,视线中仍旧是昏暗无光的铁笼, 夜间的那一场出逃,竟像是一场梦。
他感到头颅和后背剧痛不已,也不知道身上哪一处骨头摔裂, 稍稍动一下就痛得生不如死。
他躺在地上,想着以迟羡的身手, 那些人应当困不住他。
迟羡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些年间, 他找了无数武艺精湛之人教习迟羡, 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为今天的模样。他几乎战无不胜,布下的任何任务都能完美地完成。
迟羡就是他磨得最锋利的一把刀, 只要他还在, 孙齐铮就仍然信任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孙齐铮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伤都经过简单的治疗,脑袋也被包扎起来,此刻也全然顾不得体面,像只牲口一样趴在地上, 喘着粗气,吸一口算有一口, 暂时死不了。
他在意识昏沉时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都出去守着, 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孙齐铮一下睁开双眼,慌张地朝牢门外张望, 就见一人缓步而来,停在门前,隔着牢门与他相望。来人一袭月白长衫, 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手里拄着拐杖,脊背微微佝偻,眼窝一圈憔悴的乌黑,还时不时咳两声,病态浓重。
孙齐铮见了他,当即也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奋力往前爬,膝行数步来到牢门处,伸长了手去拽来人的衣摆,悲戚地喊道:“王爷,王爷!求您救救我!”
来人正是许承宁。他低眼睨着孙齐铮,对他这副狼狈凄惨的姿态视若无睹,只问道:“你若是老老实实待着,尚能有一线机会,谁让你越狱而出,这下谁还能救你?”
孙齐铮浑身发抖,老泪纵横,怒声斥责,“王爷,你怎能如此对我?我这些年来当牛做马,为你做了多少事!笼络了多少势力,为何到了这种关头,你却毫不犹豫舍弃我?”
许承宁面色冷漠:“所以我也将你扶持上了丞相之位不是吗?你所做的那些可不是为了我,俱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啊。”
“可从一开始我并不想要这些,我只是、只是……”孙齐铮浑浊的眼落下一滴又一滴泪,许多年前的想法,就算是他自己回忆,也有些记不清了,于是又卑微地伏低身子,无比可怜地拽着他的袍摆乞求道:“我愿像从前那样为王爷赴汤蹈火,这么多年来我忠心耿耿从未有个二心,只要王爷能够救我,保我逃过此劫,日后我仍是王爷最听话的狗,求王爷别舍弃我!”
“忠心?”许承宁疑惑道:“若是你真的忠心于我,为何还悄悄藏了那么多东西捏着我的把柄?”
孙齐铮身体一抖,慌张辩解,“可那些东西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只有我才知,为的不过是保我自己一条性命啊!我与王爷是同一类人,我们才该是一体的!”
许承宁听着,面色逐渐变得阴冷,嗤笑道:“就凭你也敢说与本王是一体的?孙齐铮,是不是这些年你这丞相的位置坐得太牢靠,让你得意忘形,也忘记了谁是奴才,谁是主子?当初是你来求着我,央我可怜你,你才有如今的地位权力,我能扶持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自然也能扶持第二个,你算什么东西?”
孙齐铮仰头望着他,擦了一把泪,收起了可怜的姿态,忽而笑道:“是了,就像王爷当初能杀一个储君,自然也能杀第二个。不过王爷就没想过,这些事迹一旦败露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许承宁:“所以你才要死在这儿。”
“我死了不要紧,自还有我的人在外面。”孙齐铮道:“这些年我为你所使,掏心掏肺四处奔走,最后却落得个卸磨杀驴的下场,王爷,你以为你能够善终?”
“你是说迟羡?”许承宁扯着唇线,眉眼间带着讽意,“你别忘了他是我带回京城的人,不过是安置在你身边多年,你就以为他忠心于你?”
孙齐铮:“我精心培育他长大,这情分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况且我自有办法让他对我忠心不二。”
许承宁听后,缓缓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声音也跟着压低:“你在他身上下的毒,我早就知道了,解药又不止你有,你死了对他也并无大碍。”
孙齐铮脸色一白,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
“孙齐铮,你以为那场大火是谁放的?迟羡当真有权力出入牢狱,将你顺顺利利带出去?”
许承宁勾着一抹笑,高深莫测道:“为了从你嘴里套出点东西,我也是做了不小的牺牲,今日冒险来牢中探你,就是让你死得明白些。”
他像是自说自话,又感叹道:“不得不说那些东西你藏得可真严实,这么多年都没能让迟羡从你嘴里掏出一星半点的线索,京城几乎让我翻遍了,没想到你竟然藏在泠州,还是郊外的那座破宅子里,如此秽气的地方,难怪我找不到……”
许承宁说完了这番话,像是吐出了怄在心间多年的郁结之气。授人以柄的滋味并不好受,如今他算是彻底解决心头大患,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王爷,监管大人要来巡查了,别让小的们难做。”一衙役遥遥喊道。
许承宁撑着拐杖起身,最后道:“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太无能,连几个孩子都斗不过,败在他们手中也太让我失望了。”
孙齐铮至此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面如死灰,心中满是绝望,终于意识到他是一个被彻彻底底舍弃的棋子。
许承宁离开后,他听见脚步声渐近,一衙役出现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表情,“孙大人,您跪在地上做什么,小的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他抬头,看见面前这狱卒,竟是昨夜倒在牢门口的血泊里的那个。
孙齐铮只感觉眼前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雾,不管如何用力地拨弄也无法驱散,完全看不清周围。他这一生玩弄权术,设计了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计谋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却不想到了最后,他也被算计得如此惨烈,已然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恍惚跪了很久,直到双膝麻木,双腿没了知觉,才慢慢抬头,低声说了句话。
守在边上的狱卒听见了,回头张望,“孙大人说什么?”
“东西可不是藏在郊外那座宅子里呀。”孙齐铮如此说。
百盏灯聚集于一处,将长夜映入明昼。风声不息,盘旋在泠州的上空,似在诉说着多年前的老故事。
纪云蘅坐在秋千上,脚尖点着地,轻轻晃着。明亮的灯照亮她的红衣,像是披了一身鲜艳的火在身上,衬得肤色润白,眼眸墨黑。
裴寒松的书房外,打了一处秋千,纪云蘅坐在上面轻晃,想到许多年前这是娘亲曾坐过的地方,心里感到一阵亲切。
裴府被封多年,许多地方破落不堪,但纪云蘅就是喜欢这里。
院中人站得密密麻麻,铲土声不断,地上挖出了许多洞,新土盖着旧土,累得人大汗淋漓。
许君赫站在她的边上,时不时用手推一下秋千绳,让纪云蘅保持一个不算高,但又能荡起来的弧度。他望着旁边石椅上坐着的迟羡,问道:“伤包扎过了?”
迟羡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沉着,墨眸淡无波澜,静静地看着院中侍卫们挖土,如若不是灯光照在他身上,恐怕没人会发现这里还坐着个活人。
两人又沉默,迟羡总是这副模样,对谁都淡淡的,不卑不亢。
纪云蘅晃了一会儿,忽而开口,朝迟羡说话,“那两支箭,是不是你射的?”
迟羡听闻,缓缓将眸转过来,落在纪云蘅身上,反问,“你如何得知?”
“我猜到的。”纪云蘅说:“我身边会武功的人只有薛叔,但薛叔不会给我传信。”
因为薛久一直都拿她当小孩,没指望她做什么,纪云蘅一直记着,所以她认为薛久若是要报信让人救许君赫,必不会将信传到她这里。
第一箭告知她许君赫遇难,第二箭提醒他们躲藏。
他藏在暗处,不得现身,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传信,而那时薛久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纪云蘅想,除了迟羡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迟羡听了她的分析,面上虽没什么反应,却缓缓道:“确实如此,纪姑娘果然聪慧。”
许君赫听了眉头一挑,迟羡竟还有夸人的时候?
“虽然我知道佑佑聪慧,但用不着你来夸。”许君赫道:“其次,将你钓出来的人是我,也没见你对我说一声佩服。”
迟羡看他一眼,不言。
许君赫冷哼一声。他设下计谋时甩了一根长线,将受重伤的裴绍生藏了起来,让戚阙对外道他已经死亡,这才将迟羡给钓了出来。那日他出现在许君赫的房中质问,便已经是咬钩。
裴绍生在第一次从迟羡手中脱身活命时,情况就不对。这么多年许君赫还没见过他对谁手下留情,偏偏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书生从他手中逃脱。裴绍生自己没察觉出不对,还以为是自己幸运,跑得快,实则迟羡若真想杀他,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就算是长出四条腿也跑不脱。
“迟羡啊迟羡,你动了这恻隐之心,是为哪般?你可知道若是被皇叔得知,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将功亏一篑?”许君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难不成你早就看出裴绍生是裴延文之子?”
那日迟羡来到院中找上许君赫,那冰冷漠然的外壳碎裂,从中泄露了失态的情绪,拳头紧了又松,最后问许君赫,“裴绍生是不是还活着?”
众然先前已有许多端倪,但许君赫也是在那时才确认了迟羡的立场。
劫狱这场计划能够如此成功,只因为迟羡极得孙齐铮的信任。
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秘密的重量,所以才会将嘴咬得死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开口吐露。相同的,他但凡对迟羡有任何戒心,都不会告诉迟羡这些东西的藏处。
然而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绝对信任”,不足以概括迟羡那二十年的光阴。他耗费了所有精力成为孙齐铮最忠心的狗,最终也从他口中套出了最大的秘密。
面对许君赫的问话,迟羡仍旧沉默不语。
“无趣的人。”许君赫评价道。
纪云蘅也想不明白迟羡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他杀了很多人,为许承宁和孙齐铮做了很多坏事,可他似乎又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纪云蘅看着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昔般平静,像一尊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他守着心底的秘密,曾经的过往,谁也不肯吐露,更不允许旁人窥探。
正想着,下巴上多了一只手,将她的脸强行扭了过去,继而就看见许君赫笑得温柔,“我看你是累了,眼珠子不受控制了是不是?”
纪云蘅摇摇头,“我还不累。”
许君赫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刚想说话,却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叫喊,“殿下,找到了!”
三人同时动身,侍卫辟开一条道路,就见满头大汗的几人合力将一个箱子抬出来。箱子埋得极其深,几乎将整个书房的院子都翻了个遍才找到,上面挂着一把大锁,已经锈迹斑斑。
许君赫站在箱子边上,目光落在锁上,有片刻的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纪云蘅轻声唤:“良学?”
许君赫回神,下令道:“砸开吧。”
生锈的锁不堪一击,被轻易砸开,箱子随即打开。
里面似乎装了许多东西,上头盖着一块红布。许君赫摆摆手,所有侍卫都齐齐后退,退至一丈之外,背过身去。
他半蹲下,将红布揭开,就见下面摆着整齐的书本和各种老旧的信件,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类似令牌的物件。这些东西就是孙齐铮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张牌,用来保命的底牌。
许君赫与纪云蘅在箱子边坐下来,沉默地翻出东西查看。
有很多都是账本。许承宁在成婚之前就已经接手掌管江南一带的官盐和织造,而账本上则正记录了二十年前许承宁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走私,从中牟取暴利。后来他一手创立游阳花楼,暗中培养数个组织从大晏各地拐卖幼女,将她们培育成瘦马送给权贵,以声色犬马,淫欢作乐来笼络权势,建立自己的党派。民间的长夜镖局亦是他创立,从世间各处搜刮奇珍异宝,做了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而那些奇珍异宝最后都送到裴家私宅,成为栽赃裴家的铁证。许君赫翻着那些宝贝罗列成的单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颗夜明珠。
再往下看,许君赫翻到了一些书信,展开后才发现那是他父亲和许承宁的书信。
原来当年太子与裴寒松来到泠州本为赈灾之事,却偶然发现拐卖幼女案。太子与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时许承宁尚年轻,且拐卖体系只有雏形,并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现在干净,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没想到弟弟是这样的人,一怒之下写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请罪。
许承宁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断承认是自己一时糊涂做错,日后绝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够绕过他这一回。
而太子坚持要将此事禀明皇上,而后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许承宁布的局,下的命令,动的手,还因此提前启动了陷害裴氏的计划,将太子的死栽赃到裴寒松的头上。
许君赫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将自己父亲曾经写的信字字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称赞太子殿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心怀仁善的储君,大晏的未来。
他也曾在年少时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父亲的画像,猜测他笑时,生气时的模样,也猜测倘若他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是一位严父,会不会教会许君赫许多别人不曾教给他的东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会患上疯症,像全天下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疼爱他。
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好好地保存着,从中窥得父亲的零星影子,幻想着他没有体会过的父母之爱。
而今他也终于找到了害死父亲的凶手。
“良学。”纪云蘅在旁边唤他。
他转头去看,就见纪云蘅正仰着头,眸光怔怔道:“天亮了。”
许君赫也跟着仰头,朝着东方的天空看去,果然看见天际线处亮起了一抹金光,连带着半边天的夜幕也隐隐泛白,像是带来了无尽的光明。
长夜已过,昔日做了千百遍的梦,终得实现。
七月初五清晨。
皇帝听到了轻微的响动,忽而从梦中惊醒。他朝往外看了看,就见隐隐有了天光,便起身唤人进来更衣。
施英捧着干净的水站在边上,伺候皇帝洗漱,轻声道:“皇上,宁王爷还在门口跪着呢,瞧着脸色不怎么好。”
皇帝轻闭着眼,并未理会。待他衣衫穿戴整齐,这才起身出了寝宫。刚出门就看见许承宁衣着单薄地跪在敞亮的檐下,正低着头,消瘦的身躯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听到动静后,他赶忙抬起头,赤红着眼眶唤道:“父皇——”
许肃裕背着手站在门前,目光淡淡地落在许承宁的身上。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没好地打量这个儿子了。当年他母妃被人设计陷害,早产后当时就没气了,许肃裕伤心不已给瘦弱的孩子取名承宁,愿他日后能健康安宁地长大。
许承宁泡在药里长大,虽大大小小的病没断过,但恍恍几十载而过,却也一直好好地活着。许肃裕从前见他身体瘦弱,经常受兄弟的欺负,有没有母妃庇护,难免对他有一二偏心,早早就让他接手了江南的差事,却没想到养虎为患。
许肃裕看着他,淡声道:“老四,从前太子还在时对你最为关心,这些年逢他忌日,你可有去祭拜?”
许承宁匆匆叩头,哭道:“儿臣挂念皇兄,自然每年都会去,不敢有一刻忘记。”
许肃裕点头,“那就好。今日正好堂审,你也一并来看看吧。”
皇帝说完后便没有任何停留,抬步离去。施英摆了摆手,让人将许承宁给扶起来,带着一同往外走。
许承宁从昨晚就跪在殿前求见皇上,用这副病弱的身子骨硬生生跪了一晚上,这会儿膝盖几乎废了,用拐杖都没用,只能让侍卫左右架着往前走。他红着眼落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面上尽是无措的神色。
他心里清楚,事情走到这一步恐怕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为迟羡背叛了他。
迟羡告知他的藏地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许承宁带人挖空了郊外私宅的地面,什么也没找到。
许承宁捡到迟羡的时候,他才四岁,其后二十年都跟在自己身边。他从未怀疑过迟羡有二心,更何况他身上还背了枷锁,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迟羡会背叛。
一切为时已晚,许承宁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皇上还念及父子之情,饶他一命。
御驾下了山,直往郊外的草场而去。今日皇帝亲自断案,泠州刺史等一众官员为陪审。
纪云蘅一纸诉状将当朝丞相告到庭上,指控他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皇帝接下诉状纸,宣布在先前大宴的草场上开堂,泠州百姓纷纷奔去围观。
如那天大宴一样,草场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纪云蘅换上一身赤红长衣,墨发高绾,只戴了一根木簪,站在灰蒙蒙的晨雾中,好似一株冒着水汽的海棠花。
许君赫给她折着有些长的衣袖,又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见她满脸严肃,忍不住笑道:“若是实在生气,你可以骂他。”
纪云蘅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只希望能够把他的罪行讲清楚,说明白。”
“你当然可以。”许君赫牵起她的手,将紧握的拳头掰开,往里一摸才发现她掌心里捏了汗,于是笑起来,捏着她的手晃了晃,“可以说得慢些,不打紧。”
纪云蘅有时着急了,口齿就不太伶俐,况且这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她难免会拘束。
许君赫将她散落下来的发丝顺了顺,又往她背上轻拍,一番动作之后成功让纪云蘅放松了不少。
只是不远处站着薛久戚阙等人,姿态各异地并成一排,同时朝纪云蘅二人看。
戚阙挠了挠头,纳闷道:“殿下何时变得这么、这么……”
樊文湛早就习惯了,笑道:“好像凉水和面煮了一天一夜,变成一摊浆糊了是不是?”
黏黏糊糊的,像是粘在了纪云蘅身上。
戚阙点头,对樊文湛的比喻非常赞同,眼睛发亮,“还是你们文人说话厉害。不过话说回来,殿下何时变成这样了?从前在京城可见他身边有过什么姑娘。”
薛久笑而不语,心说那还得看是谁,当初皇太孙来了这泠州没多久可就一直追着我们佑佑跑了,正门都不走,专门翻墙,赶都赶不跑呢。
几人正闲聊着,大鼓突然敲响,人群乌泱泱跪下去,高喊着吾皇万岁。转眼一看,原来是圣驾已至。
许肃裕一身龙纹黑袍,衣服上的金丝线白昼的光下微微闪着,尽显君王的威严。他站在高座之上,眸光往下扫了一眼,淡声道:“平身。”
泠州官员与成千上万的百姓这才陆续起身,不约而同地噤声,不再闲聊。许承宁被人架着落座于皇帝的左手边,是那日大宴时他坐的位置。其他官员一一落座,独独将先前孙齐铮所坐的位置空了下来。
许肃裕道:“升堂。”
施英站在边上,一扬手中的浮尘,随后十数面大鼓同时敲响,站于两排的衙役同时杵动手中的杖棍,发出“咚咚”的闷声。天高远阔,风吹散了雾气,台下围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同时抬头看,威武的喊声震彻,就见一身污浊,形容狼狈的孙齐铮被押上了高台。
不过才关在牢中几日,他就好像打黄泉路上走了一遭,面色憔悴得仿佛随时要蹬腿西去。孙齐铮的手脚都戴上镣铐,赤着脚走路时,镣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
几日前他还是受人爱戴,权倾朝野的丞相,眼下却落魄至此。
没有谁是特殊的,剥去了光鲜亮丽的锦衣,任何风光都可以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孙齐铮被押着跪下来,垂低了头,不声不响。
其后纪云蘅抬步走上高台,一步步走到中央之处,将衣摆微微掀起跪了下来。热烈的赤红与污浊的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两人同时跪于台中,一人挺直了脊背,一人蜷缩成虾。
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前,叩首道:“民女纪云蘅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肃裕回道:“是你写了诉状,状告孙齐铮?”
“正是民女。”纪云蘅直起身,朗声道:“民女告孙齐铮贪污受贿,目无王法,陷害忠良。其十多年前设下计谋栽赃陷害民女母族裴氏,致使裴氏无故蒙冤,满门抄斩。如今民女终于掌握当年孙某等人行恶留下的罪证,这才冒死向皇上递一纸诉状,求皇上做主。”
“你有何证据,俱一一呈上,今日泠州百姓皆汇聚于此,是非黑白,朕自会公正地决断。”许肃裕道。
纪云蘅的手心全是汗,台下无数双眼睛正聚焦于此,不是露怯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将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缓缓说出:“熙平二十一年,孙齐铮找到了泠州当地姓杜的商户,令他在郊外建造一座私宅,并同时在宅子的地下挖通地道。宅子修成后,隔年便有民间长夜镖局押送十数箱孙齐铮在各处贪污和搜刮来的金银珍宝抵达泠州,按照上头的指示通过地道送到宅子之下。”
“熙平二十三年,杜氏商户在孙齐铮的授意下,将宅子低价卖给裴延文。裴延文以此地来收留年幼的孤儿,并提供学堂住宿等地让他们生活,因手头并不宽裕,这才掉以轻心,落入孙齐铮的圈套中。”
“熙平二十六年,皇太子与民女外公裴寒松一同来泠州赈灾,期间查到孙齐铮在泠州有不法勾当。孙齐铮怕事情败露,因此在皇太孙回京的路上痛下杀手,害死皇太子之后又嫁祸给裴寒松。其后他瞒天过海,将郊外私宅中藏了两年的赃物搜出,咬定是裴氏受贿的赃物。裴家百口莫辩,最后只得蒙冤而死。”
纪云蘅的语速慢,为了将事情陈述完整,她咬字非常清晰。尽管少女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在这旷野之上站满了人,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话如波浪一般被层层传递出去。
“孙齐铮自以为计划得滴水不漏,却不想当初在私宅建造时,便有一住在山中的猎户目睹全程。他于熙平三十二年与我娘相识,其后便将当初建造宅子和押送镖货的人物面貌制成画像,留下了一丝线索。只可惜当年我娘受困于后宅,无法沿着线索追查,最后郁郁而终。而当初押送镖货的镖头被孙齐铮下令灭口,四处躲藏逃避追杀后,于熙平三十八年来到泠州。”
“镖夫薛某曾在运送那批镖货时擅自留了一个东西,经太孙殿下查证,那是出自一套五颗夜明珠的其中之一,剩下四颗俱在裴家被抄时录入国库。今年五月,民女与皇太孙取得证据后前往杜家追查,在杜某被灭口前拿到了他当年与孙齐铮的书信往来以及命令文书,坐实了当初那个栽赃裴氏的宅子是孙齐铮所授意建造。”
“以上民女所有言论皆属实,证据圈在这盒子当中,倘若有半句假话,民女愿承担一切。”纪云蘅红着眼睛,拔高声音,喊道:“皇上!孙齐铮作恶多端,害得民女母族家破人亡,娘亲含恨而终,当初为了追查裴氏被冤的真相之时,她甚至不顾名声,被人指责不守妇道,冠上子虚乌有的罪名。其后孙齐铮为掩盖罪行,阻挡我等追查真相,便多次买凶杀人。我等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便是为了今日,在泠州百姓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让裴氏重见天光!”
太多人死在这条路上,有罪的,无辜的,数不尽。
纪云蘅从懵懵懂懂地走上这条路后,脚底板就再没有干净过。这条路上满是刺骨荆棘,是他们用血肉为铺垫,铺出了一条长阶。纪云蘅每走一步,脚底都浸满了血,仿若踩着累累白骨。
源头不过是一己私欲,一个恶念,一场计谋,就让无数人陷入了持续二十年的苦海,挣扎求生,呐喊光明。
那些已经逝去的人,再也无法说出口的话,都汇聚成一句,最后由纪云蘅的嘴喊出来:“求皇上——还我裴氏清白!”
她重重叩首,泪珠滚落,轻闭上眼。
纪云蘅终于等到这一日。其实当初见过正善大师之后,她回去也好好思考了一下。
母亲在临终前并未将裴家的事告诉她,是让她有自己的选择,并表示不论纪云蘅选了哪条路都没关系。纪云蘅不是没有萌生过退缩的念头,此前她生命里最大的苦难就是吃不饱穿不暖,时而被路边的小乞丐欺负,或者生一两场病。可是做了选择之后,就要面对截然不同的人生,会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会失去很多她现在拥有的东西。
但纪云蘅仍旧选择了裴家。这好像是一种使命,像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一样,与生俱来。尽管那些裴家人她从未见过,可却总觉得与他们密不可分,骨血相融。
亲情最难以斩断,哪怕生死相隔。
许肃裕让人将盒子呈上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过。准备得很齐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处处透着纪云蘅整理时的小心翼翼和细心。
他看完所有东西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霎时止了台下沸腾的热议,让草场又寂静下来。
“孙齐铮,你认不认罪?”许肃裕怒声问。
孙齐铮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恍然回神,像是刚从一场梦中睡醒,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
他先是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满脸的绝望无法掩饰。
其后他缓缓转头,朝身边的纪云蘅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纪云蘅身上的红衣仍旧鲜亮刺目。她眼角的那颗痣落在孙齐铮的眼中,让他的眼眸泛起了波澜。
孙齐铮早已放弃生的希望,知道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这几日在牢中他像是走马观花一般,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的生平。
然而到了最后,他发现那些纵情享乐,玩弄权术的记忆都已经模糊。
可他仍然记得当年那场盛大的鹿鸣宴,他身着进士服站在树下,遥遥看着周遭的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出身不高的他屡次向人搭话,也只落得个冷淡回应,碰壁而归。他失魂落魄地在树下行走时,忽而与一人肩膀相撞,他吓得不敢抬头,压低了身子不断道歉,却感到有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
“你唤何名?”那人问他。
孙齐铮颤声报上自己大名,正以为那人要记恨自己时,却听他道:“齐表圆满,铮为坚硬,好名字。”
匆匆二十载,恍若一场大梦,如今孙齐铮已看不清记忆中他的脸,只记得他一身赤红状元袍,眼角落了一颗痣,笑时明媚而张扬。
他躬身,缓缓将头磕在地上,道:“小人,认罪。”
衙役高喊:“犯人孙齐铮,认罪——!”
声音被肆意的风传递出去,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中,喧哗声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绵绵细雨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温柔地挥洒在人间。
就好像是裴家人重回世间,瞧见了跪在台中的纪云蘅为裴氏申冤,也瞧见了真相大白而落了泪,化作一场雨,为庆祝这迟到了十九年的清白之名。
绵密的雨珠落在许君赫的身上,丝丝凉凉滑入颈间。他站在台下看着红着眼落泪的纪云蘅,那潋滟的红色将她衬得如此夺目,好像天地间唯有这一抹颜色能够入眼。十九年前,裴韵明留下了一颗小种子。在她精心呵护,悉心栽培从而力竭而亡后,这颗种子仍旧在茁壮成长,长到如今便焕发了蓬勃生机。
说来好笑,许君赫曾经为变成一只小狗而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气得一度吃不下饭,而今却一再庆幸。
是那场奇妙的际遇,让他提前与纪云蘅相识,从此明灯入心,照亮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