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邵生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嘴上说是落榜的秀才,实则平日里也不见得有多上心备考,整日东奔西窜,好像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好像不怕死一样。

上回是去郑褚归手里偷文书,这回又是跟着纪云蘅去见许承宁。

因着许承宁性子温和所以才不怪罪,换上许君赫的其他皇叔,这会儿邵生的脑袋已经跟身体分家了。

若是邵生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许君赫倒也不会在意,但他知道邵生此人有不少心眼,所以才让人去查一查。

程渝这一走,就去了四日,回来时倒真的带了点消息。

“邵家人不是村落的本地人,据同村的人说,他们是十几年前逃难而去。其父在许多年前是个落榜的读书人,现如今夫妻二人耕织为生,没有其他营生,他底下还有个妹妹,统共一家四口。”

许君赫听后轻轻一挑眉,问道:“十几年前?具体是哪一年?”

程渝面露惭愧,“邵家人与村中的其他人来往不深,属下打听许久也没能问出确切年月,后来引起了村中人的戒备,属下怕打草惊蛇,只得暂返。”

许君赫并没怪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根据他先前查的泠州卷宗,十多年前确实因为恶劣的天气引发频繁天灾,泠州周边的各个村落持续几年难民不断,流离失所,是以家破人亡逃生去别的村落谋生的人不在少数,因此无法判断邵生的来历是否有异。

他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既起了疑心,没调查出个所以然,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下,于是派了人去暗中盯着邵生。

连着大半个月下来,发现邵生除了在家中教孩子念书和教纪云蘅作画之外,就是去菜市场买菜,去画馆和书坊尝试推荐自己的大作。虽然屡屡失败,但他颇为坚持,厚着脸皮去了一家又一家。除此之外,邵生基本不去别的地方。

看起来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穷酸书生。

然后许君赫就发现,他甚至还向纪云蘅偷偷收取酬银。并不是教画的银子,而是购买画具的费用,纪云蘅不懂这些,许是被人诓骗过几回,于是每次用完了就会让邵生去代买。但邵生也从中悄悄抬高了价钱,虽然不太多,但此举十足不厚道。

分明他给了邵生不少酬银,他还从纪云蘅身上占小便宜,简直贪得无厌。

许君赫一拍案,心说可算是抓住纪云蘅这穷酸义兄的把柄了,于是迫不及待跑去纪家小院,找人告状去。

冬去春来,转眼就是三月底。泠州人脱下了厚重的棉袄,陆续换上轻便的春装,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变得柔和。

许君赫一路快马,来到纪云蘅的小院外翻身下马,还没等他将马拴上,门就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纪云蘅一袭生机盎然的鹅黄色衣裙,长发半绾,墨黑的发丝披下来,两边各戴着颜色灿烂的簪花。便是满园的春色,也压不住她的漂亮,让许君赫蓦然一怔。

她充满惊喜道:“良学,果真是你!”

许君赫恍然回神,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听到了马蹄声。纪云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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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君赫与她闲聊:“你在前院,怎么能听到这里的马蹄声?”

“我没在前院,”纪云蘅道:“你这次来得正好,快进来吧。”

许君赫心想,什么叫这次来得正好?

他一边将马绳拴在树上,一边不满道:“我每次都来得正好,你以为我很闲吗?有正事我才来。”

纪云蘅听到后,敷衍地应了两声,只催促他进门。

许君赫端上架子,负着手走进去,就见纪云蘅把门关上之后,蹲在了门后边,指着地上道:“良学,你看这儿。”

他低头去瞧,看见门口的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钻出了两三朵小花。还是花苞的状态,但颜色已经分明,黄白交错,看起来娇嫩脆弱,随便一脚就能碾碎,却又能在这样的地方扎根生长。

他恍然想起当初来到这个院子的时候,这后院的门破旧得拿去能当柴火烧,但就在那遍布斑驳的裂痕中,还残留了一点朱色尚未褪去。小院未改建前,这门的对面,则正是纪云蘅寝房的窗子。

琐窗朱户。

许君赫心窍一通,再次低头,就见纪云蘅蹲成小小的一团,低着头认真盯着那几朵小花。

破旧的小院翻新时,墙被推倒,门被重建,几乎大改了当初的样貌。但这几个顽强的种子还埋在土里,乖乖等着春天到来,然后冲破土壤,年复一年地向纪云蘅传达讯息。

这是当年裴韵明种在此处的花。

许君赫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在地上用力挖了几下,自表面的土层往下,翻出来的土竟带着点点红色。他用刀尖拨了拨,忽而笑道:“难怪这里只生长了这几朵小花,这周围的土地掺了朱砂,长不了其他活物。”

纪云蘅眸光盈盈,望着许君赫道:“这就是我娘所指的地方,对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还问什么?”许君赫刚说完,随后突然察觉纪云蘅的眼中还藏了点别的什么,思绪在刹那间流转,他想到其中的关窍。

这地方是纪云蘅自己发现的,或许是她站在院中苦思冥想很久之后得出的结论,于是他啧了一声,毫不吝啬地夸道:“你的脑袋越来越好使了,这么隐秘的地方都能被你发现,这般成长的速度,他日说不定还能进大理寺,断天下刑案。”

纪云蘅听了不知道有多受用,当即就眼睛亮晶晶,“当真吗?!”

“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许君赫轻哼一声,说:“找把铲子来,我挖了它。”

纪云蘅早就准备好了掘土的铲子,立马跑去拿了两把来,分给许君赫一把,两人蹲在地上开挖。

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六菊也被纪云蘅可以调出去,偶尔传来几声鸟啼,除此之外只有两个人掘土的动静。

东西似乎埋得很深,纪云蘅挖了许久,终是感觉到吃力了,将铲子捏在手里悄悄偷懒,让许君赫自个卖力。

了小半时辰,地上被撅出一个大坑,翻上来的土夹杂着朱砂,被纪云蘅规整到旁边,免得蹭脏了她和许君赫的衣衫。

直到许君赫一铲子下去发出沉重的响声,他才停了手,长舒一口气,“挖到了。”

埋得真是够深,难怪这院墙都推翻重改,也没能发现这东西。那几朵小花更是,表面上看去还没手掌大,实则扎根颇深,随便下一铲子都能挖出根须来,拼命往土里汲取养分。

箱子给挖出来的时候,终究还是脏了手和衣衫,但向来讲究干净的许君赫却并不在意,抱着布满泥土的盒子放到了空地上去。

纪云蘅倒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只是捧着那几朵被她摘下来的小花严肃着脸道了声谢,然后重新扔进了土坑里,再给埋上。

她在这边填土,许君赫在那边对着盒子敲敲打打,剥落上面的泥巴,逐渐露出本来面目。随后他将盒子拿去井边,折腾一会儿,将水给抽上来,小心地将盒子外面洗了一遍,这才干净不少。

盒子拢共也没有多大,却相当有重量,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他直起腰去看纪云蘅,见她还吭哧吭哧地填土,便扬声道:“别忙活了,先过来。”

纪云蘅听从,将铲子随手放下,起身来到井边。许君赫给她打水,她蹲在边上洗手。

“脸上也有。”许君赫出声提醒。

她捧了一把水往脸上蹭了蹭,却没蹭干净。许君赫见状,就半弯着腰,用掌心接了水,擦洗纪云蘅脸上的泥巴。

“怎么还能糊到脸上去。”许君赫第一次给人这样洗脸,按着她的后脑勺对着干了的泥巴一顿搓,很快就因为没控制好力道将她的脸颊搓红,“你是几岁小孩吗?明知手上有泥巴还往脸上蹭,黏在上面抠都抠不下来。”

纪云蘅也不吭声,闭着眼睛让他搓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了这才道:“良学,你脸上也有。”

许君赫:“……”

他信口污蔑,“是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抹我脸上的。”

两人在井边洗净了脸和手,因控制不好抽出来的水流,还打湿了衣袖。

纪云蘅习以为常,将袖子绾上去之后就开始研究盒子。而许君赫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站在边上默默拧袖子上的水,心里盘算着等回了京城,就让工部创造出更便于抽水的工具,这绝对算是造福晏国百姓的大事。

盒子上并没有挂锁,埋在土里那么多年,锁扣也早就烂了,方才清洗的时候就被许君赫摘掉。

面对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纪云蘅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手指刚放上去又觉得在这里开太过草率,于是抱着盒子回了房中。

金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屋中十足亮堂,门一关上周围就寂静得落针可闻。

纪云蘅深吸一口气,压着乱跳的心脏,将盒子给打开。

这盒子的构造没有那么简单,外面虽然是木头,但里面一层却像是铜打造的,也难怪拎起来颇沉。

盒中的东西被分成了两部分,皆包

上了一层层老旧的布。纪云蘅取出上面的一部分,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后?[(,最先看见的就是一沓折叠起来的纸。

纸被展开,约莫有七八张,全是人像画。画到胸口的位置,以面部勾勒为主,每张画像上都有较为明显的特征,俱是男子。

纪云蘅不认识上面的人,一张一张地翻着看,顺手将看过的递给许君赫,让他辨认。

许君赫认真看着,默不作声。直到纪云蘅翻到了最后一张纸,突然手上的动作顿住了,神色发怔,紧紧地盯着纸上的画像。

这表情一看就不对劲,他偏头去看,低声问,“认识?”

“这是……”纪云蘅哽了哽,极慢地开口,“这是薛叔。”

许君赫抬手,将那张纸接过来细看,又问:“就是你先前给他记账的那个屠夫?”

纪云蘅神色惶惶,点头说:“是,他的下巴有颗痣,而且这画像与他很相像,我看第一眼就分辨出了。”

许君赫垂眸看着桌子上摆着的这些纸,他全都眼生,一个没见过,但其中却有纪云蘅相熟的人。

有些话不必说纪云蘅自己也能意识到,裴韵明将这些人的画像藏得那么深,像是捂着一个极为珍贵的秘密,那就说明这些人一定与当年的裴氏案件有关。

纪云蘅的脸色稍白,像是努力压制着慌乱的情绪,语气惊疑不定,“薛叔……不是坏人吧?”

许君赫放下手中的纸,也没提前吱一声,就这么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然后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气,“知道他在哪吗?”

“我不知道。”纪云蘅许是心里太乱,竟也没有推拒,低声道:“薛叔每年冬天都会歇业,说大雪路滑,不方便赶路。等来年开春时,他会再来找我,今年还没来。”

许君赫将下巴垫在她的脑袋上,又问她,“那你们当初是如何相识的?”

“他来找我,说我在路上游荡,像个没人要的小孩。”纪云蘅说:“又问我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算账,我说会,他就让我去给他记账。他卖猪肉是四天一开张,每回都是我先到肉铺,从他手里多得十文钱,有时候会留一些肉给我,让我带回去……”

后面的话不用说许君赫也知道,因为这些话他在纪云蘅这里当小狗的时候经常听,约莫那只蠢狗也没少吃薛久的猪肉。

听纪云蘅说了许久,直到她慢慢停下,情绪似乎也平静了不少,许君赫才开口,“纪云蘅,或许有不少人是为了别的目而接近你,但愿意留在你身边的原因,一定都是你自己。”

许君赫不是说别人,“至少我是这样。”

纪云蘅低着头闷了一会儿,一抬脸耳朵竟然都红了,睁圆的眼睛中布满惊疑,盯着许君赫看了又看。

他木着脸,“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天下第一好?”

纪云蘅不想撒谎骗人,诚实道:“或许我与苏姨母……”

还没说完许君赫就瞪她一眼,仿佛暗含着“你敢说试试”的威胁。

纪云蘅吓得缩了缩脖子,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怀里钻出来,蹭乱了鬓边的发,不放心似的,“你喝酒那晚的事儿,还没想起来吧?”

没有。许君赫抱臂看着她,刚哄好了人,又想欺负,怎么,你要告诉我?来,坐下来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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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蘅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装作有事要忙,赶紧去拿盒子里的另一部分东西。

解开第二块布,里面摆着一封方方正正的信,封面上是恣意秀丽的字体:爱女佑佑亲启。

信上面压着半块老旧的白玉佩。

这显然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的绝笔。

纪云蘅的手一抹上信封,眼眶就湿润了,没落泪但是红得厉害。

许君赫抬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问:“我去书房?”

纪云蘅轻轻摇头,声音沙哑,“我去吧。”

她捏着信和玉,慢慢地往书房而去。

许君赫站着未动,注视着她的背影。

以前他很难想象自己会有这么体贴的一日,给其他所有人的耐心加起来,都没有倾注在纪云蘅一个人身上的多,甚至心甘情愿地给予更多,像是无穷无尽。

许君赫觉得这不足为奇,天底下所有动了心的人都是这样,他又不算特殊。

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屋内也跟着暗下来。

许君赫坐在堂中的软椅上,搭起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对着那些人像画看来看去,心不在焉。

毋庸置疑,纪云蘅是能够承受这些的。在当年她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又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好像就没有什么能将她击垮了。只是她还是会伤心,会因为思念过世的母亲而流泪,这会儿应该也是一边读着信一边抹眼泪。

许君赫想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给她擦眼泪,陪伴她抚平伤心的情绪。只是纪云蘅很警戒,因为那次喝多之后啃了她的嘴唇,现在许君赫一靠得近了,她就会往后避让,自以为很隐秘地拉开距离。

许君赫偏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闷闷地想,要是她自己出来往他怀里钻就好了。

纪云蘅已经习惯独自承担一切,但许君赫想与她分担。他不知道要在正堂等多久,设想过可能天黑了,纪云蘅都未必有心情出来。但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或许都没有那么久,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许君赫当即起身,动作虽不显急躁,但很快就走到了纪云蘅面前。她的眼睛果然哭肿了,揉得红彤彤的,有些费力地睁着,眯着眼睛看许君赫。

“眼睛怎么了?”许君赫掰着她的下巴,凑近了看。

“疼。”纪云蘅擦了太多次,眼皮险些给擦破,这会儿有些睁不开。

许君赫用指腹按了按她的眼角,有些心疼,“下次别这么用力。”

“良学明日得闲吗?”

“怎么?”

“和我一起上山,去找正善大师。”纪云蘅吸吸鼻子,又道:“我娘说,他以前是住在山里的猎户,知道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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