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阿蛮 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

盛夏时节, 暑气炎炎。

魏治一副锦衣公子打扮,手中折扇轻摇,满头大汗地走进平西王府:

如今,平西王赵莽, 已在此被软禁了一年有余。

年前更是因心气郁结、旧伤复发, 险些丢了性命,从此闭门不出, 更少出现于人前。

王府门外, 有锦衣卫重兵把守, 非天子手谕不可轻易入内。魏治亦是在天子跟前日日哭求、求了个把月, 到最后, 人都消瘦了一圈, 这才得了出入自由的“恩典”。

打那以后,凡能出宫,他便回回要来平西王府晃悠一遭。

美其名曰代魏骁聊表孝心, 探望病中舅父。事实上, 人前脚刚进门,后脚,便往赵明月住的青芜苑径直而去。

青芜苑中。

美人斜倚贵妃榻,凉衫薄汗香。

赵家阿蛮自小畏热, 每到夏日, 便在屋里待不住, 这日也不例外,支了凉棚,在院中树荫下歇凉。

城中时兴的话本子胡乱堆在手边,她每每翻了两页便不想看,百无聊赖间, 索性“抢”了侍女的活计来干。捻起一旁冰鉴中冻着的荔枝,专心致志为之“宽衣解带”。

白嫩的荔枝肉,很快在琳琅盘中堆起一座小山。

身旁两名打扇的侍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眼中皆难掩紧张无措之意。

赵明月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却始终默然无言。

只慢吞吞将一块“肤若凝脂”的荔枝肉拈在指尖,端详片刻。

任由纤纤玉手被荔枝汁液沾湿,身边侍女要为她擦拭,被她表情倦懒地挥退——

这块荔枝肉,后来,遂落入了魏治嘴里。

“阿蛮亲手剥的荔枝,果真好吃,好吃。”小胖子一路小跑而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吃了这吹风吹了半天、早已被暑气蒸透的荔枝肉,却仍是一脸餍足。

见她手脏了,又忙不迭亲自端来水为她净手。

“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赵明月见状,终于开口。

却亦只是懒洋洋睨了他一眼,又道:“听说你宫里那几个侍妾先后小产,此刻想必都在哭天抢地。怎么你这个做父亲的,没了孩子,瞧着倒半点也不伤心?”

她自幼娇蛮,说话也刻薄,对魏治尤其毫不遮掩。

可,无论再刻薄的话……

由她之口说出,在魏治听来,那都是关心多过讽刺,好心多过阴毒。

毕竟。

他心想,换了从前,阿蛮她一心只有哥,哪里会关心自己身边这些“小事”?

只是眼下魏骁找不见人,唯独他日日来陪着她,她两眼所见,两耳所闻,皆与他相关——便是再不甘心,再不乐意,也不经意间对他多了几分上心。

一想到这,他心里便忍不住冒出蜜来。

“不过是母妃赐下的几名侍妾罢了,若非我看上她们,她们如今还在宫里给人为奴作婢,哪里比得阿蛮半根手指?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我一出了宫,便直往你这来了。”魏治说着,冲她讨好地笑,果真一点不生气。

自己热得满脸汗,却把手中折扇对着她一个劲地扇,“就是可惜了父皇赐下的那些补药,还派了太医院的人来,日日盯着她们服药、唯恐出什么差错,结果如今,竟一个都没保住。”

魏治皱眉道:“山猪吃不得细糠。”

如今天子膝下,共有五名皇子,除了十皇子魏宣年纪尚幼,不及婚配外,余下的,早都到了适婚年纪。

纵然尚未娶妻,有几名侍妾或通房宫女也是寻常。只是,皇室子嗣却始终单薄。

大皇子魏晟与发妻青梅竹马,早年诞下一女,之后多年未有所出,往下数,皇子魏骁不近女色,五皇子魏昊早逝——老九更是不提了。

“父皇怕是上了年纪,如今也急着想抱孙子了,其他几个指望不上,算盘便全打在我这,”魏治道,“结果好不容易,一中中了仨,竟全没保住,真不知该生气的是我还是他。”

“你倒是心大得很。”

赵明月闻言,冷哼一声:“像你这般吊儿郎当的,做父亲也做不称职,要我说,没生下来,指不定是福是祸。”

“是是是。”魏治唉声叹气。

他在赵家阿蛮面前,素来没什么脾气,任她挑刺也好,挖苦也罢,只是这么坐在她身边,替她打打扇子,似都是难得的惬意时光——无论如何,魏治心想,也总比被关在宫里没日没夜,种猪似的“播种”好多了。

两人各有心事。

只不过一个在心下恼火,一个嘴上唉声叹气。

末了。

眼见得魏治这厮、说来说去只围着他那一亩分地打转,赵明月却终是憋不住一肚子的火气,倏然坐起身、开门见山便问他道:“你说,哥究竟何时来看我?”

一年多了,姑母来过,魏治来过,她不信魏骁想不着法子来见她一眼。

就算不见她,父亲如今还病着。

他们舅甥一场,难道就没有半点亲情可顾念么?

她越想越气,简直要把一口银牙咬碎:“还是说,你压根没把我要你带的话带到?”

“怎么会!”魏治连忙摆手,“阿蛮,你、你要我带话,我岂会……只是……”

“只是什么?”

“……”

魏治眉头紧皱,满脸写着为难纠结。

许久,方才无奈道:“只是哥他如今油盐不进,整日把自己关在府上闭门不出,连与我舅家表妹的婚事,也说悔就悔,把母妃气得不轻。我那舅家更是整日催人来信,问我究竟出了何事,怎的突然便翻脸不认人,我、可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问得清楚?”

“此话当真?”

赵明月坐直了身,倾身上前、猛地攥住他手臂:“哥悔婚了?他不娶那解家女为妻了?!”

指甲险些掐进他的肉里。

“他……虽是他这么想……”魏治吃痛,却也没忍心挥开她,只不住挠着鼻尖,一脸心虚,“可是母妃那不答应,压着消息,外头也不知道,指不定最后……”

指不定最后,半推半就,就娶了自己那小表妹为妻了呢?

于情于理,他其实都乐得见这桩婚事大成。

但很显然,赵家阿蛮并不这么想。

听得魏骁悔婚,她脸上一扫方才的恹恹之态,也顾不上魏治就在跟前,起身便去屋内、由侍女伺候着换了件清爽衣裙,绯色轻纱挽于玉臂,更衬得少女亭亭玉立,容色自盛。

魏治看得两眼发直,喃喃道:“你、你这是要……”

“我去见父亲。”

赵明月说着,手指向冰鉴,示意侍女剥荔。

这回,她笑盈盈地吞下荔枝肉。

似觉颇为美味,连带着对魏治说话,也多了几分巧笑倩兮的调笑意味:“至于你呢,阿治,你还是快些回去哄你那几位夫人吧。赖在我这讨得什么好?好好哄得她们,说不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不要。”

魏治却赌气道:“我、我又不喜欢她们。”

分明他不是兄弟里年纪最大的,也不是身体最好的,如今,父皇也好,母妃也罢,却都非盯着、要他生出几个孩子来。如今,竟连阿蛮也这么说。

他气急,抱起手臂。

脸蛋本就长得像个丰盈的肉团子,此刻被气得更滚圆了几分。

“可你不还是娶了她们作妾么?”赵明月道。

“那是父皇还有母妃赏给我的——”

“你收了,便是你的。”

赵明月原还笑意恬然,有意捉弄他。

此刻不知想起什么,却忽的笑容尽收。

只冷声道,“便是再低贱的玩意儿,到底写上了你的名字,从此,便是你的了。生了你的孩子,更是你甩不脱、不能不认的账。”语毕,转身就走。

魏治追出去几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得追不上,只得在原地气得直跺脚:“她们便是生了,也不是嫡子。”正如他生来,便注定比不了旁的兄弟那样。所以,生来做什么?

大哥也好,哥也罢,就连那朝华宫里的……

思及此。

“阿蛮!近来其实还有一件大事,我、我忘了同你说。”魏治倏地开口,叫住头也不回走远的赵明月。

少女闻言,回过头来,秀气的眉峰微挑。

他知道那是等他开口的意思。

却还是故意慢吞吞拖长了声音,只为了能同她多待一会儿:“魏弃上书,求娶谢氏女——”魏治说,“那女子,你我曾在珍馐阁见过的。是朝华宫里,曾伺候过他的宫女。”

话落。

赵明月果真眉头微蹙,脑中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的所见。可纵然绞尽脑汁,搜刮殆尽,也不过想起一张毫无印象的朦胧的面庞:

连五官都忘了。

只记得,那大抵是个无甚存在感的小姑娘。

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女子,竟能把魏弃迷得神魂颠倒?

“他打了胜仗,却几召不回,”魏治说,“如今,却为了与那谢氏女完婚,接了回京的圣旨。想来,不日便要返抵上京。”

“……”

“那女子生得不如你美,半点也比不过你,也不知他到底着了什么迷……”

“等等。”

赵明月越听下去,面色却越见古怪,忽的开口打断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她看着魏治沉凝而平静的神情,心口莫名狂跳,掌心竟控制不住地沁出汗意。

忽的回想起,那日在珍馐阁,自己的确险些“露馅”——

但也不过就是多嘴问了句,魏弃的病是否好些了而已。

她心里只有魏骁,是人尽皆知的事。

她要做皇子妃,未来的皇后,更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魏治怎么可能发现?他蠢钝而庸俗,沉迷酒色,毫无可取之处,充其量,亦不过是枚好用的棋子。

而魏治久久不语。

只回身走到凉棚前,兀自从冰鉴中挑出最后一颗荔枝,认真地、全神贯注地剥了皮。

终于,他这一日,也吃到了一颗真正凉得沁人的果肉。却觉得,远没有方才她喂给他那颗温的好吃。

他低声说——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与自己:“小时候,我阿娘不得宠,我问她,父皇为什么日日陪着九弟玩,却不来看我?我阿娘跟我说,因为父皇不爱她。不爱她,自然也就不爱她的儿子。”

【从前丽姬未入宫时,其实,人人都差不多,不过是各凭美貌或逢迎的本事争宠,陛下心情好,便在宫里多留得一时,心情倘若不佳,便整夜都没有好脸色给你……时日一长,虽伴君如伴虎,时常胆战心惊,可也渐渐习惯了。只可惜,后来,丽姬来了——】

【丽姬来了,我们这些可怜人方才知道,原来陛下也有情六欲,贪嗔爱恨,原来,皇上也有发自内心珍爱之人,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可是,感情的事,如何能藏得住呢?】

【丽姬死后,有一日,我与陛下在御花园中赏花,他随手捻起一支梨花、戴在我鬓边。我们行了一路,观花赏月,他的心情都极好,可忽然间,却像是恍然梦醒般,盯着我鬓边梨花看了许久,倏然脸色大变,拂袖而去。那时,我尚且不知为何,后来,阴差阳错间,方才晓得,原来丽姬尚在闺中时,姓顾名离。他们若有情意正浓时,大抵,陛下也曾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吧?】

解贵人说起往事时,脸上那既苦涩又释然的笑容,他曾以为是出于嫉妒,出于不甘。

直到许多年后,他也遇见了同样的这么一个人,有了如出一辙的经历,做了旁人的旁观者,才终于读懂。

有些人,有些事,错一步,便是终生难再得。

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

他心头一酸,忽地回过头去,喊:“阿蛮——”

阿蛮。

好似心中还带着微薄的期望,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完。

可,夏风抚面去,香影何处寻?

赵家阿蛮早已将他抛于身后,飞也似地跑远,

而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头。

他永远也不值得她回头。

自江都至上京,整整个月的长途跋涉。

路上,沉沉时常做梦,梦里对上的、却不是顾氏流泪的眼睛,便是老祖母错愕而惊惶的神情。

四周人群跪倒一地。

她分明身处其中,可总觉得那些敬畏、尊崇与仰望的姿态,本都不该对向自己。

那种不自在的、无措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的心情,让她分不清楚,频频梦到离开时的场景,究竟是因为不舍,还是因为连在梦里,也试图想通过一次又一次的重演,“补救”自己那时的恐惧与怯懦。

她多希望自己更从容,而不是只躲在魏弃身后。

希望自己能够笑一笑,而不是对着顾氏垂泪的面容,许久,都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她想起八岁那年,母亲送别她时在哭,那时,人人都在看他们谢家的热闹。

如今,母亲送别自己,依然止不住地流泪。

只是这一次,谢家的族老争相归还地产,城中民众十里相送,人人都“祝贺”她,生出了个争气的女儿。

一切好像大有不同,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沉沉心里不安稳。

“殿下,”于是,醒来后,也总忍不住不停的问。一时问魏弃,“我是不是应该趁着赶路的时候学些规矩?譬如怎么行礼,怎么问安……”

一时又问:“我们回了上京,还住朝华宫么?对了,肥肥……肥肥养在袁公公那,会不会瘦了?会不会认不得我了?”

魏弃彼时正在翻阅手中医书,闻言,搁了书册,淡淡道:“不必,一切照旧。”

规矩是照旧的规矩,住也住在照旧的地方。

语毕,见她一双眼珠子滴溜转,仍是放不下心的模样,忽又伸出手去,轻理了理她睡了一觉醒、乱糟的头发。

手指从发顶梳到发尾,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重复。

直到终于把她“哄”出点困意了。

他复才凑上前,将眼皮不住上下打架的小姑娘搂进怀里。

“谢沉沉,”他说,“我们只是回去一趟,不是让你在那里和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

“谢肥肥若是认不出你,那畜——它便不要想吃饭的事了。”

“……”

沉沉失笑:“殿下,对肥肥好些罢。”

可话是这么说。

困意渐渐袭来,她靠在他怀中,不多时,便睡得香甜。

一夜无梦。

——数月荏苒。

待到再醒来,她蜷在他身旁,睡眼朦胧间、小声问:“殿下,到哪里了?”

魏弃不答,只指了指车帘。

一帘之隔,上京街景繁华如旧。

沉沉远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巍峨宫墙,心头不由一瞬皱缩。

忽然间,眼角余光一瞥,却瞧见处眼熟地方,当即回头轻扯他衣袖,喊:“殿下!”

“嗯?”

“你看,赌坊,那日出宫时你带我来过的。”沉沉指着那不远处的繁华商铺。

匾额之上,依稀看得清四个大字。

她如今认得的字多了,却不止单认得那一个“福”,当下,一个接一个地念出声来:“熙、福、当……”

沉沉一愣:“诶?不是赌坊?”

魏弃脸色微变,倏然捂住她眼睛,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拖。

原本就这么按在怀里便算了。

小姑娘却还“不依不挠”地要挣出他怀抱,嘴里一个劲问:“是什么?不是赌坊,我方才没看清,殿下,再让我看一眼——”

“就是赌坊。”魏弃笃定道。

“才不是!”

“是。”

“殿下你骗人不打草稿!哪有赌坊不在匾额上写赌坊的?”

“……”

魏弃算准了时间松手,任她再去掀车帘、探头张望。

可此时,马车早已驶入宫道,将入皇城,哪里还看得清那商铺门前的匾额?

终究还是他棋高一着。

沉沉回过神来,冲他做了个气鼓鼓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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