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王姬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魏骁冒雨前来,一身夜露半湿。甫一踏入正厅中, 尚未及环顾四周,高坐上首的赵明月便已匆匆迎了上来。
“表哥!”她神态语气间, 皆是掩不住的焦急。
一时间,早也忘了因公然择婿与魏骁等一众辽西要臣赌气的事,只将十余名陪在殿中、随时准备为她赴死的仆从侍女屏退。
“你来了。”
没了外人在场, 她也不再端什么王姬的架子。当下两手一抓、面无人色地紧攥住了眼前青年袍角,“为何这时才来?”她低声问,“可是有何要事, 路上耽搁了?”
几个时辰的功夫, 她已翻遍了上京暗探这数月来传递的书信, 确认魏炁绝无可能在此。可这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
相反, 那种千里之外、性命仍被人轻易扼在掌中, 令人胆寒的感觉, 让她久违地, 无可自制地从心底里冒出恐惧。
她派出重兵追杀,那行刺于她、代魏炁传信的刺客仍如水滴遁入大海, 消失于绿洲城中, 难觅踪迹。
悠悠众口难堵。
梨园中发生的“诡异事”,随着择婿赌局的不了了之而传开,只半天功夫, 便在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她六神无主, 第一时间,便遣人去请魏骁还有赵五等人。
可愣是过了足足五个时辰,魏骁才出现在自己跟前。
而赵家军中, 赵莽多年培育下的心腹,后来转为支持她的一众叔伯兄弟,却始终无一人到此。
前去查探消息的探子回报,说是所有人眼下都齐聚于兵马大将军府中,为赵二奔丧。
这位年迈将军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或隐退,或甘心藏匿于魏骁羽翼下,近年来逐渐变得默默无闻的赵家旧部尽数现身。
“无妨,一些琐事罢了。”魏骁疲惫地摆了摆手。
看似不经心的的动作,却也无声息地将她扣在自己衣角的手拂开。
赵明月低头望向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微怔。
只是,那短暂的怔忪过后,回过神,她反倒终于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缩回袖中。
仿佛这一刻,她再无需在魏骁面前卑躬屈膝——毕竟,真要论血统,论传承,在辽西,姓赵的比姓魏的有用。
她那样盼着他来,也不过是心里多少还有几分做不得数的少年情意作祟罢了。
他不领情,她便不当他是表哥,而是与她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如此便好。
“这是今日……那张字条。”
她深呼吸,一瞬间调整了表情,转而从袖中掏出那折了几折、又被汗意润得有些模糊的纸,递到魏骁眼前。
魏骁接过手中,却只一眼扫去。
看明内容,便将那字条搁在烛火上、随火舌吞没去,烧作一团蜷曲的灰烬。
“你这是!”赵明月顿时脸色大变。
阻拦不及,反倒险些被那火星子燎了手。
她瞪大双眼、仰头看向魏骁,“为何要烧了?”
她与魏骁,甚至魏治,少时都曾亲眼见过魏炁习字时的刻苦、“先帝”对他的倾囊相授,对这字迹笔锋再熟悉不过。
若没了字条——到时她要如何向赵五他们那些人交代?如何解释今日梨园中发生的事?
纵然要举兵,她至少还需要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啊。
“除你我之外。”
魏骁却似对她茫然表情视若无睹,只平静追问:“今日,还有谁看过这字条上的内容?”
“没有。”
赵明月盯着烛火,依旧有些失神,可听他问起,仍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至少这点戒心,她还是有的。
之所以将这字条藏在袖中,又在府中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魏骁来,也只打算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她的呼吸忽然一滞。
目光看向身旁右首的案几。
桌案之上,还搁着一杯冷透的清茶。
【阿蛮,是谁把你吓成这样?那字条上写着什么?】
【我不走、我不走,你让我在这陪陪你吧。】
【不是……我不是单为了讨好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呆在这,我不放心啊。阿蛮,就算你来日嫁的不是我,我也是你……算了,你就当是吧,当我是你半个表哥。哪怕做不成夫妻,能常见见你,也是好的。】
魏骁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微凝。
良久,他问:“是阿治?”
赵明月没有说话。
一张秾艳倾城的面庞,却因实在惨白的面色,和不觉遍布额头的冷汗而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来。
魏骁见状,心里大概有了底,遂也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个问题。
只以摔杯之声,召来早已候在四处的暗卫。
“今日大宴之上,”他话音淡淡,不曾回头,“凡近身王姬两尺之内者,全部找出来——记住,做得干净点。”
近身两尺,便可在赵明月惊慌之下、无从发觉时窥探到字条中的内容。
而这也意味着,搀扶她离席的两名侍女,护她一路回府的侍从,在这一语过后,全数难逃一死。
赵明月闻言,不觉一愣:
几个侍卫倒是无关轻重,可侍女——毕竟是服侍了她十余年的。
饶是她自认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刀砍到自己人脖子上,却也难免有一瞬迟疑。
想了想,小声提议道:“不如只拔去她们的舌头……”
说不了话虽不方便,可至少,还能在身边陪着她。
两个哑巴,又不识字,也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
魏骁却依旧无动于衷,只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拨动眼前烛火,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更衬得手指秀气纤长。
他似乎察觉不到痛,任由那火舌燎了手指,倒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只有死人的嘴最安全。”
“……”
“还是说,阿蛮,你如今,甘心为两个奴才冒上以身饲虎的风险?”魏骁道,“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你揣摩了几个时辰,理应比我更清楚。若是把这字条交给赵五他们,有赵二的丧命在前,你说,他们会怎么选?”
赵莽过去的确在辽西威震一方,无人不敬,无人不闻。
她赵明月能在辽西横着走七年,亦多亏了赵莽的余威犹在——亏得那群,被赵莽赐姓赵的旧部忠心仍存,待这个侄女不亚于昔日旧主,甚至因其身娇体弱,性子乖觉,是以在许多事上,皆是能忍则忍,望她能事事顺遂、以此告慰平西王在天之灵。
但,这种威信在生死面前,究竟又还能有几分作用?
七年来,魏骁在内统摄辽西,一手兴商,一手严政,固然有功。
但在外,一力除去小乱不断、保得一地太平的,却仍是赵二赵五这些还活着的赵家老将
如今,赵二已死。
比起已经死去数年、身化白骨的赵莽,近在眼前的大活人被人斩首当场,想来,更让人心惊胆寒,夜不能寐。
赵明月显然听懂了魏骁的弦外之音,猛地后退数步。
纤细的手腕撑住桌案,青筋暴起,仍是几乎站不稳身体。
“他们还有自己的子孙,自己的家人,如果是七年前,那时,舅舅白骨未化,辽西民怨冲天,他们也还年轻,尚有一战之力,凭着几分侠肝义胆的志气,想来,亦会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可如今,他们老了。人,总是越老,就越怕死。”
“今夜,你猜,他们正聚在一起商量什么?会不会抛下你,让你用你这王姬的身份,再为辽西换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太平?”魏骁说,“你的婚事,本就是一桩买卖,既然你可以卖,他们,自然也会心安理得地替你卖上一卖。”
犹如宣告一个已成定局的结论。
他说这些话时,语调甚至平静无波,不见丝毫起伏。
“不!”赵明月却忽的失声尖叫道,猛然伸手,将桌案上一应物什尽数拂落,徒留一地狼藉。
“那疯子……就算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娶我。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爹已经告诉他了——!”
她紧咬下唇,不住在厅中踱步。
“他怎么可能娶我?他、他不可能娶我的……”赵明月喃喃自语,六神无主,“他使这种手段,不过是为了故技重施,拿旧事来胁迫我罢了!他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出来……七年前他便差点杀了我!我怎可能再狼入虎口、到他眼皮底下送死。”
话落。
见魏骁迟迟不语,她神色更僵,仿佛被人看穿却还要强撑场面般无措。
如此僵持了片刻。
赵明月望向魏骁毫无变化,不见喜怒、亦无波澜的脸。
却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她似乎……也是在这厅中放话,要择婿于天下世家。
而魏骁的反应呢?
大概也是这般,沉默着,冷眼旁观着,直至最后,拂袖而去罢。
他没有阻拦她,也没有出手相帮,所以今日,甚至是他们时隔两月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知道魏骁在赌,赌她的野心太大招来祸患,赌魏炁不会坐视不理。如今,他等到了。
所以,她终于还是不得不咬牙、低头。不得不承认,在许多事上,她依旧需要依仗他而无法自立。他们又坐回了同一条船上。
“还是说,他不满我与突厥人接触?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赵明月的声音轻不可闻,满是心虚。
她并没有真的与那突厥大汗阿史那絜定下什么死契。
将阿史那金迎入绿洲城中,对外,也不过是说他有意于她,携重聘前来求娶罢了。
过去这七年,魏炁手底下那些能人异士,究竟已经把辽西渗透到什么地步?
她越想越觉骇人,不由地冒出一身冷汗。
“不行,如果他真的要打来,实在不行,我便与那突厥的九王子——”
“够了。”
魏骁却忽的蹙眉,开口打断她:“事到如今,他写了什么并不重要。他究竟是何来意、所求为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炁,他如今在向辽西示威。”
公然叫嚣,旁若无人地示威。
辽西若对此毫无反应,定会被天下人所耻笑,人心惶惶之下,静候大魏铁蹄踏平之日;
但,若是真要举兵抗敌……赵二身死,眼下军中群龙无首,他想要趁机收拢赵家那二十万兵马,也还需要时间。
“嫁人,是缓兵之计。”魏骁说。
赵明月寒毛直竖,立刻高声道:“我不嫁!”
“……因为,我若是嫁给他,”她的声音在他泠然目光之下不觉压低,神情却仍是坚定,“我是辽西王姬,不能离开辽西,我若是走了,没人能镇得住底下的人——表哥,你这个摄政王,没有我这个做王姬的表妹在旁,其实,也坐不安稳……你比我更清楚这个中利害,不是么?”
正如她需要魏骁的铁血手腕,魏骁也需要她这个赵家嫡系的血脉压阵。
他们之间虽非夫妇,关系却早已比寻常夫妇更为紧密、轻易不可分割。
魏骁听罢,不置可否。
厅中烛火幽幽,将他英挺俊美的脸庞映出明灭的分界,赵明月望向他,耐着性子,等待着他的后话。
可等不来。
他始终什么都不说,既不表态,也不像从前那般施以安慰。他留给她的,只有近乎窒息的沉默。
到最后,她的目光犹如望向一个无可揣摩、无力分辨的陌生人,却忽然间,不觉泪盈于睫。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赵家阿蛮终于还是放低了姿态,轻声开口。
“怪你什么?”
魏骁摆弄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满脸写着油盐不进:“我与你之间,有何可怪罪。”
是啊。
有何可怪罪呢?
说到底,他不过是等着她的自省与剖白罢了。
他要趁这个机会,彻底杀灭她的威风,碾断她半硬的翅膀。
赵明月心底一冷,脸上却仍是楚楚可怜的神色,哀泣道:“我不是故意……拦下那些信。”
“我知道你对那女子不一般,”她说,“我全都知道,可,就算你那时真的赶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她怀了那疯子的孩子,她是魏弃的女人。难道你会想要一只破……不,你会稀罕一个并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么?”
时隔七年,她终于还是亲手把这道血淋淋的伤口揭开。
可,没有快意,没有想象中终于压在他头上、居高临下的蔑视,有的只是屈辱。
她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不住颤抖。
多可笑,她曾天真地以为,魏弃坚持拒婚解十六娘,是为了自己。
她以为,他总算还是惦记那份经年相伴的情谊,魏骁待她不一般——终究,还是与别的女子不一般的。至少,他不会舍得让她像解十六娘那般颜面扫地。
所以,解十六娘越伤心难堪,她越洋洋自得。
她甚至等到了魏骁只身前来辽西和谈。
人人都说,魏骁这一来,代表的是大魏的颜面。陛下心中的天平,已经从大殿下偏向了三殿下。
而魏骁与他们赵家和谈的资本,说来说去,也同样不过是一句话:“若我称帝,这天下,终有一半姓赵。”
他身上也流着赵家人的血,若他取收复辽西之功,未来借此登顶帝位,相较于那位大皇子,对赵家而言,对辽西而言,都是无言自明的好处。
在他带来的信中,姑母更以性命向赵家全族许诺,魏骁称帝之日,必迎赵氏女为后——
她信了。
赵二赵五虽不那么情愿,到最后,也不得不看在各方人马的面子上,勉强信了。
辽西虽好,毕竟风沙漫天,绿洲也不过一叶之地,哪里比得上上京繁华?
与其占山为王,不如据天下俯瞰之。
赵明月把一切计划得顺理成章。
更何况,她从小到大的愿望,走到今日唯一的目的,不就是做一国之母,成为天下女子所仰望而不可及之人么?
为此。
为了彻底将这门亲事彻底落归实处、不容反悔,她甚至做了从前她最不齿、最不屑的事——
在魏骁来到辽西的那年春末。她邀他夜半赏月,举杯同饮。而后,她便凭借着那杯下够猛料的酒,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上了他的床。
可那夜,听到、看到的一切,却令她毕生难忘,如五雷轰顶。
把她劈得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沉沉。】
她听见魏骁埋首于她颈边,呼吸粗重。
看见他面带红潮,两眼中,却仍盛满痴迷的情意,他说:“沉沉,沉沉……”
【我帮你找,你哥哥,我帮你找,你不要再记恨我,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刻,他的眼神甚至有一刻清明。
恍惚间,似挣脱了药性、恢复理智,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仍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因为,魏骁在哭。
他的眼中分明有泪。
她与他少年相识,至今,已有二十余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般狼狈。
可他却在一片春色旖旎间,仍然执着的,近乎虔诚地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头。
【我带你回江都,】他说,【我带你回家。】
【我答应过你,我带你回家……】
沉沉。
赵明月的脑中轰然一声,直把她炸得浑噩如鬼,连赵二赵五慌忙踹门而入的动静也未曾发觉——她故意将人引来,希望他们能代以“见证”。
谁能想到,到最后,他们却成了她一生中最大耻辱的见证,成了魏骁后来手握底牌威胁她的见证。
她当面无法发作,也不能发作——从她做出这个草率过头的决定开始,她与魏骁便彻彻底底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可她一扭头,却如泄愤一般,烧毁了魏骁与上京秘密通信的整五封信。
那并非皇室密函,上头盖的,是魏骁的私印。
信中写的,则是他恬不知耻觊觎“弟妹”的证据。
她将所有的信付之一炬。
“可我若不烧了它!所有人,不对,总有人会发现,他们迟早知道你对那女人的想法,她是你的弟妹……她是魏弃的女人。你怎能罔顾人伦?”
“罔顾人伦。”
魏骁一字一顿道,末了,却明明白白地反问:“那又如何?”
赵明月脸上一白,竟半晌没说得出话。
只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颤巍巍抬起头来,看向他不觉烧红的一双眼。
那眼底,分明是一片沸腾的杀意。
“如若不是你,”他轻声说,“在魏弃赶回之前,我本该更早地……做完了,我原本要做的事。”
比如,偷梁换柱。
比如,让她假死后,以另一个身份陪伴在自己身边。
这些,他本该都做得到的。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把一切都毁了。
谢沉沉死了……死在前生一般无二的冬日,死于剧毒。据闻,死相可怖,惨不忍睹。
世人皆以为,七年前,他得知上京发生的那场惨剧,一瞬仰天长哭,哭的是自己的父兄受戮。
是天下将乱,一切已成定局,他不甘臣服,便不得不沦为“乱臣贼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哭的,是他的妻。
他本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本以为,一切尚有转机,以为魏弃能护得住她,来日,待他登顶九五,仍有无数办法,可以把她夺回手中。
可他终究还是迟了。
命运让他永远迟了最关键的那一步……
于是,之后的每一步,便都步步皆错,无可挽回。
“但,你可以放心,我暂时不会让你死。”
魏骁忽的伸手,扶住了赵明月趔趄着、险些栽倒的身躯。
“你是辽西的王姬。”
他眼底幽暗,话似叹息:“你不能嫁,不能走,不能离开辽西半步。”
七年来,他早已摸透,辽西的这二十万大军,足够支撑他与魏炁一战。他不是龟缩求存的赵二赵五,他于辽西,从始至终毫无牵挂,他真正牵挂的,是那张远在千里之外,却可在瞬息之间动摇山河、主宰一切的龙椅。
但如今,他还需要时间,将赵二那群人的势力尽数收归手中……需要一步缓兵之计。
“阿蛮,你的确不能嫁。”他忽然重复说这一句。
目光望向门外,一轮悬月盈空,今日,正是满月。
家好月圆时啊……
辽西王姬的择婿大宴,挑的,的确是个上好的黄道吉日。
只可惜,明月盈缺不由人,苍穹之下,世人的命运亦从来不由自己掌控。
怪只怪,性命不足贵;
怪只怪,人上人压死万般人。
“你不能嫁,但是,有人可以,”他说,“阿蛮,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安分一点。”
他的手轻抚过她脆弱的脖颈。
拇指上,玉色的扳指,泛起润泽的莹光。
“明白我的意思么?”
“……”
“从今日起,阖府上下,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