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已经过了,崔书呆没有来。
一袭红裙的谢柔嘉坐在葡萄园里,望着一串串尚且泛着青的葡萄出神。
渐渐地,暮色笼罩着整个庄园,在少女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的阴翳。
有人悄悄地上前,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轻声道:“公主,这当中恐怕有误会,裴侍从不是那种人。”
“那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眼尾像是凝结一滴胭脂泪的少女抬起眼睫望着她,“裴氏一族明明都被驱逐出长安,他不但留下来,还官复原职。你同我说说看,误会哪儿了?”
文鸢一时语塞。
这听起来,确实不像有误会的地方。
“主动尚公主?”她轻“呵”一声,“三年前本宫上赶着要下嫁,他都不要我。怎么,三年后就肯了?”
怪不得在太液池见面时,她还待自己极冷淡,可后来却主动上门来瞧她。
那日在清谈会偶遇她后,更是殷勤体贴,原来是拿她做了攀登仕途的桥梁。
若不是那日撞破他与心上人的好事,恐怕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以为他待自己余情未了,放下脸面与尊严,主动地想要与他重归于好。
“都这么晚了,书呆子怎么还不过来?”她无力地把脸埋进袖子里,“文鸢你快去瞧瞧,是不是迷路了,他那个人,笨得很。”
文鸢心里猜测崔钰恐怕来不了,嘴上还是应了声“好”。
正要走,迎面撞上黛黛。
黛黛手里拿着一张请柬。
是裴季泽差人送来的。
文鸢打开一看,忙道:“裴侍从约公主明日酉时老地方相见,想来定是要同您解释此事!”
谢柔嘉抬起微红的面颊。
眼眸微润的少女讥笑,“我倒要瞧瞧,他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裴季泽所说的老地方是长安城内,一个相对偏僻的渔村。
渔村前面横跨着一条江流,江面上住着许多的渔民。
一到晚上,渔民们所居的渔村上边亮起灯笼,远远望去,就好像是星辰碎金江面上。
尤其是阴雨天,别有一番滋味。
赁一条小渔船,一边烤鱼,一边听雨,任由小舟顺水漂亮,沿途赏万家灯火,十分怡然自得。
谢柔嘉也是无意中发现那儿,少时很喜欢拉着裴季泽去那儿玩。
为此,她还特地叫人打造一条小船。
谢柔嘉到时,暮色笼罩着整个江面。
她顺着江边朝着那条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身后江面上一盏又一盏地点亮,火连成一片,倒影在江面上,犹如星海。
近了,她瞧见上头挂满花灯的船头甲板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他如今似乎极怕冷,三月的天气身上还披了一件墨狐大氅。
橘黄色的灯光在他苍白若雪的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许久。
也不知这两年他究竟经历怎样的事情,就连睡着,眉头都是轻轻蹙着。
许是听到动静,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从轮椅里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洁白修长的大手上,只一瞬便错开,撩起衣摆抬脚上船。
不知是今日风太大,还是太久没乘船,谢柔嘉一时没站稳,身形晃动,像江里倒去。
眼疾手快的男人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扶正。
他的手很大,将她的手都包裹在掌心里。
面颊微红的少女挣了几次没有挣脱,拿一对愠怒的眼眸望着他。
他轻声道:“今日风大,微臣先扶殿下先上船。”
她偏不上船。
两人僵持片刻,他道:“殿下,外头冷。”
谢柔嘉瞧着他苍白的面色瞬间败下阵来。
这世上为何会有裴季泽这种人!
任何时候都这样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她明明是来质问他,却被他三言两语乱了心。
她上了船。
他终于松开手。
待两人坐定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拆开后递给她,“赵老伯那儿买的,还热着。”
已经剥好壳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隐约地夹杂着一丝薄荷香。
谢柔嘉盯着纸包里的栗子,心里原本憋着的一口怒气不知为何散去大半。
她开门见山,“是不是我父亲逼你娶我?”
“与陛下无关,”他又将一杯热茶搁到她面前,“是微臣真心求娶殿下。”
“真心?”
谢柔嘉轻“呵”一声,“若是裴侍从肯同本宫说一说,三年前拒婚的理由,本宫就愿意相信裴侍从的真心。”
果然,提及此事,他沉默不语。
谢柔嘉的一颗心彻底沉下去,“书呆子昨日为何没来见我?”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微臣得知他要去见殿下,所以摹仿殿下的笔迹,叫他莫要来。”
“那日在清谈会呢?”
“也是微臣自他口中得知公主会去,所以才借机偶遇公主。”
“裴侍从还真是坦诚!”
眼底浮现出一抹恨意的少女望着他,“裴侍从究竟意欲何为?”
眉眼清冷似雪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微臣想要求娶公主。”
谢柔嘉望着那对眼,眼圈渐渐地红了。
她从来不曾想过,不过短短两年未见,他竟然为权力地位主动要求尚公主。
她从前总以为,这世上的人都会变,唯有裴季泽不会。
后来他在她的及笄礼上拒婚,她虽恨过,可也明白,情爱一事勉强不得。
如她父亲母亲,也曾相互许诺白首偕老,到头来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早知如此,她宁愿自己没有回来!
若她不走这一遭,那么,在她心里,裴季泽依旧是从前那个陪着她观星听雨赏雪的干净少年。
她宁愿他死在牢里。
谢柔嘉在心底恶毒地想。
她怒极反笑,“本宫对裴侍从至今念念不忘,自然不会拒绝这门婚事!”
言罢伸出微红的指尖轻抚着那对曾经笑起来风流多情的眼眸,一脸讥讽,“那日本宫在街上遇见裴侍从的外室娘子。她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本宫,想要见她的裴郎一面。也不知那位花魁娘子知晓她的裴郎主动尚公主,该有多伤心。还真是可惜啊,她的裴郎到最后还是选择前程。”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下船。
直到她消失在堤岸尽头,一个提灯的白胡子渔翁在甲板上坐下。
他问:“吵架了?”
清冷疏离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嗯”了一声。
渔翁叹了一口气,十分熟稔的在他身旁甲板上坐下,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吵架就好好哄一哄,夫妻之间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哪有什么隔夜仇。”
他轻声道:“她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
“那就做些叫她原谅的事情。她缺什么给她买,总能哄好。”
她缺什么……
他突然听过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循声望去,是从半里外的一艘渔村传来。
船上住着一家三口。
应是刚用过晚饭没多久,母亲踞坐在一旁煮菜,
父亲则将自己的女儿抱坐在腿上讲故事。
父亲讲的其实并不好,可怀中的女儿却被逗得咯咯笑,不停地追问“耶耶,后来呢”。
他收回视线,拿了一颗板栗搁进嘴里,随即微微蹙眉。
凉了。
安乐公主谢柔嘉与太子宾客裴季泽赐婚的圣旨传遍长安时,谢柔嘉已经在西山庄园住了一个月。
彼时阳光正好,谢柔嘉正坐在廊下投壶,儿茶依偎在她身旁睡觉。
细碎的阳光透过绿荫如盖的树叶,在她洁白似玉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鸢见她没事儿人似的,忍不住开口:“公主,您真要嫁?”
谢柔嘉反问:“你觉得,我阿娘如今处境如何,太子哥哥处境又如何?”
提及此事,文鸢愁容满面。
帝后一向不合,自打江贵妃入宫后,更是势如水火,直到太子殿下监国后,许是顾及太子颜面,两人关系才有所缓和。
四年前自从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成婚后,皇后殿下便深居简出,尤其是太子妃诞下皇长孙后,更加不问世事,成日里在自己宫里含饴弄孙,倒也相安无事。
可近半年来,也不知江贵妃在天子耳边吹了太多枕头风,天子不顾太子殿下与朝臣的反对,大肆提拔江贵妃的母家,并不断地打压太子殿下,企图削减太子殿下手中的权力。
上一回是裴家,下一回指不定就是皇后殿下或是太子妃的母家。
谢柔嘉从一旁的黛黛手中的帕子盖在脸上,“那日我跪在太极殿求情,临走前,他笑着同我说,安乐,你马上就要过十八岁生辰,父亲一定会为你寻一本好亲事。”
公主的十八岁生辰去年就过了。
文鸢想到她听到这话时的心情,眼圈蓦地红了。
“你瞧,他连我今年几岁都不记得,又怎会好心为我找夫婿。”谢柔嘉嗓子微微有些沙哑,“我虽不明白他为何执意非要裴家,不过总好过他送我去突厥和亲。再者,是他尚公主,我不委屈。”
母亲已经因为她的婚事与父亲吵了多次,如今圣旨下来,说明就连阿娘都不得不同意这门婚事。
这些年她已经给哥哥带来不少的麻烦,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叫他为难。
文鸢问:“那公主几时回宫?”
“过些日子再回。”
一滴泪顺着谢柔嘉洇红的眼角没入发髻,“我怕现在回去,阿娘会对着我哭。”
阿娘性格要强,与父亲斗了半辈子,从不轻易落泪,却总要为她伤心。
她心里疼。
天子嫁女,亦要三书六礼。不同的是全都由皇家操办。
纳怔过后,便是请期。
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一般就许了人家,便是留得晚些也甚少有超过十六岁,而谢柔嘉八月一日便是十九岁的生辰。十九岁才嫁人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于是皇后勉为其难地从司天监给出的日子里挑了一个六月十六的好日子。
如今已经三月初,距离婚期不过三个月,又是嫡公主大婚,宗正寺,殿中省等各部忙得脚步离地,就连皇后也跟着忙得焦头烂额。
反倒是作为新娘子的谢柔嘉在庄园过得倒是极悠闲自在,每日不是带儿茶在山野里漫步,就是坐在廊下投壶,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大事。
就连给喜服量身,都是皇后命司衣司的人亲自去庄园。
司衣司的数十位绣娘费了近俩月的功夫,终于将嫁衣赶制出来,又特地送去庄园给谢柔嘉试穿。
司衣司的女官一边替谢柔嘉整理腰间玉佩,一边说,坊间平民女子出嫁,嫁衣都是自己亲手绣。便是她的妹妹四公主前年出嫁,也亲自在嫁衣上绣了纹样,以示夫妻修好,举案齐眉。
谢柔嘉瞥了一眼镜中身着深青色华丽嫁衣,头戴花树宝钿礼冠的女子,好似瞧见十五岁及笄时盛装打扮,语笑嫣然的少女,一时怔愣不语。
女官见她哪里有作新娘子的欢喜,想起坊间的传闻,没敢再言语。
女官走后,谢柔嘉觉得实在无趣,换了男装带着黛黛进城去玩。
两人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恰巧一支去新娘家送聘礼的队伍打眼前过。
马背上的谢柔嘉远远地瞧了一眼,只见并不算丰厚的聘礼中有十几坛子酒。
那是女儿出生时当父亲埋下的酒,留待出嫁时拿来待客。
酒的名字极好听,叫女儿红。
直到队伍消失在街角,她才收回视线。正准备准备走,远远地,瞧见对面站着一生得斯文隽秀的青袍少年,双眼通红地望着自己。
是傻书呆。
为您提供大神 十方海 的《惹金枝》最快更新
10. 第 10 章 免费阅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