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轰隆”一声雷响,倾盆大雨瓢泼而至。

文鸢望着外面快要将白昼下成黑夜的大雨,心里十分的不安。

上一回这般,还是公主远走朔方时。

她在屋子里徘徊片刻,吩咐道:“备马车。”

雨下得很大,田埂上到处都是泥水,马车的车轮子陷进泥泞里,几乎寸步难行。

文鸢心急如焚地举目四望,远远地,瞧见田埂上走来一匹高头骏马。

是公主的马!

不待靠近,文鸢跳下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马儿走去。

近了,才发现马背上托着一个人。

是公主!

出门时还好好的女子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都在滴水。

文鸢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连忙将身上的蓑衣披在她身上。

似听到动静的女子自马背上坐起来,见是他二人,动了动唇,哑声道:“文鸢,我腿疼。”

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如泥鳅似地自马背上滑下来。

幸好文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才不至于栽到泥泞里。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少女叫着“腿疼”,文鸢见她膝盖红肿,忙从马车暗格里把备用的药油拿出来。

可才稍稍碰到她,她便呜咽着叫“疼”

文鸢不知所措,催促着马车赶紧回去。

两刻钟后,马车终于回到别闲居内。

文鸢赶紧命人备水。

在热水里泡了快半个时辰,面色苍白雪的女子面色才恢复一点血色。

文鸢服侍她吃了些姜茶,柔声问:“公主不是去见裴侍从,怎会弄成这样?”

把脸埋在她掌心的少女抬起湿漉漉的漆黑眼眸,哽着嗓子道:“你那日同我说他为那花魁赎身,其实,我心里并不太相信。”

“这些年我在朔方时,常常在想,也许他当初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他肯来瞧我一眼,我立刻就原谅他。”

“我等了两年多,可他一回没有来,连封信都不曾写给我……”

“那日我在太液池同他说,我是为裴叔叔。我只是不想叫他觉得,因为救命之恩,而觉得亏欠于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放下自己的身段来就一就他……”

“我一想到,他也那样温柔体贴地待另外一个女子,我心有不甘。”

“十年。”

渐渐地有些语无伦次的少女扬起满是泪痕的脸,“本宫认识他十年,究竟哪里比不过那样一个女子!”

“没有比不过!”

文鸢望着眼前打小就十分倔强的女子,此刻为情伤成这般模样,一瞬间泪如雨下,不停地拿帕子替她拭着泪,哄,“公主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裴侍从配不上公主!”

“你说得对,是他配不上本宫!”

说完这句话,身子孱弱的少女像是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倒在她怀里。

文鸢急道:“快回宫请秦院首过来!”

有些慌乱的黛黛哭,“若是被皇后知晓,公主她醒来后定会不高兴!”

“究竟是公主不高兴重要,还是命重要!”文鸢气结,“还不快去!”

“请皇后殿下宽心,公主只是淋雨感染风寒,并无大碍。”

“她梦里总是嚷着腿疼,可有法子医治?”

“公主上回伤了膝盖,雨雪天气注意保暖,若是实在疼得厉害,若是严重时可佐以针灸。”

“我把她托给你照顾,两年前你没把人看住,叫她跑出宫去。如今回来,竟也由着她胡来!”

“都是奴婢没照顾好公主,请皇后殿下责罚!”

“……”

睡得昏昏沉沉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睫,眸光停留在那抹正在训人,一袭红衣的高挑身影上。

正出神,她突然气势汹汹地朝床边走来。

谢柔嘉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俄顷,她在床头坐定,冷哼一声,“一跑两年不见人,回来就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你若是有骨气,就一辈子呆在朔方莫要回来,现在跑回来为他要生要死算怎么回事!”

“若是你将来的夫君问你,你要如何同他交代?说你为一负心人,巴巴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

“你不晓得,这世上男子,同你好时不介意。一旦移情,你这些全部都成了错处!”

“……”

妇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许是见谢柔嘉没反应,终于住口。

谢柔嘉以为她要走,心里不自觉地松一口气,正想要假装翻身,一只温软的手突然搁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声音突然放得极柔和,“阿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玫瑰花糍,你再不醒来吃,要凉了。”

谢柔嘉的眼泪再也无法自抑地溢出眼角。

她睁开被眼泪濡湿的眼睫,泪眼婆娑地望着眼角挂着泪,约年近四十的妇人。

两年不见,从前总是盛气凌人的美妇人眉眼处多了一些柔和。

尽管眼角生纹,却眉眼间依旧可瞧出年轻时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正是她的母亲,大胤的皇后,天子谢翊的结发妻子。

谢柔嘉哽咽,“朔方的玫瑰花糍没有阿娘做得好,我想了两年。”

皇后眼眶泛红,“说你笨你不信,想吃不就回家来。”

“我怕阿娘骂我。”谢柔嘉把自己埋进她怀里,哭,“对不起,阿娘。”

皇后轻轻地拍着她瘦得见骨的脊背,眼泪溢出眼角,“既知晓怕,以后就莫要一声不吭跑出去。”

她乖乖应了声,“好”。

两母女没有隔夜仇,叙了好一会儿的话。

皇后见她退了热,屏退左右,一脸严肃,“我问你,是不是你主动在你父亲面前提出将裴氏一族逐回原籍?”

谢柔嘉心虚地“嗯”了一声。

“无法无天!”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从前你不管怎样在外面胡闹,我同你哥哥都由着你,可你这次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干涉朝堂之事!”

“可是母亲,”谢柔嘉握住她的手,抬起眼睫认真望着她,“江御史在父亲的默许下动用私刑,恐怕来不及查明真相,裴叔叔就要死在他手里!阿娘,你心里明白,他们不过是借机想要裴叔叔的命,想要谋求太子之位!”

皇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

她如何不知自己那个薄情寡恩的丈夫,想要借江氏之手除去他!

她这一辈子为人处事都意气用事,吃了不少的亏。

好在女儿胡闹归胡闹,可极为聪敏。

心里虽也赞许她此举,口中却轻哼一声,“只是白白便宜那贱婢!”

谢柔嘉见自己的母亲并未真的气恼自己,宽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待太子哥哥回长安,界时自会与江家清算,还裴叔叔一个公道。”

“那你自己呢?”皇后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若是那贱婢将这话添油加醋传到阿泽耳朵里,你准备如何?”

与她生得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女抬起雪白的下巴尖,微微上扬的凤眸里流露出倔强的光芒,“知晓便知晓,我不怕!”

言罢,又低下头,“幼时我跌入太液池,是他救我一命。就当还他。”

皇后瞪她一眼,“什么不学,偏偏学你阿娘倔强的性子!”

谢柔嘉知晓她是在说与父亲的关系,按下心底苦涩,笑,“谁叫我是阿娘生的,不像阿娘像谁。两年不见阿娘,阿娘瞧上去更加年轻貌美,看来这两年哥哥与嫂嫂将阿娘照顾得极好。”

皇后轻叹,“你哥哥那个人哪里懂得照顾人,你嫂嫂是阿娘见过最心胸宽广之人,有她与允儿常伴左右,阿娘的确宽慰不少。”

谢柔嘉放下心来,又听她道:“可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疼,阿娘也会跟着疼。”

谢柔嘉愣了一下,把脸埋进她掌心,哽咽,“对不起,阿娘。”

当年她只顾着自己伤心,一气之下负气离开长安,远走朔方。可从未想过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阿娘与哥哥会有多伤心。

“阿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知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皇后抚摸着她顺滑冰凉的青丝,语重心长,“等你到阿娘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平平淡淡度日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可若是真到那个年纪,有些事情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就如她,当初不顾劝阻嫁了那样一个男人,倾尽所有助他登上九五之尊。结果到头来,却不过换得一句“你若是有阿妩半点温顺就好了”。

谢柔嘉故作轻松地撒娇,“阿娘说得对,我该成婚。只是我这个年纪,又负有恶名,也不知长安有谁敢娶。”

“胡说!”皇后扶她躺下,“你好好睡一觉,将自己气色养好,其他的事情,阿娘自会安排。”

谢柔嘉乖巧应下,有些依依不舍地捉着她的手。

皇后难得见她这样同自己撒娇,心里也安慰不少,柔声道:“阿娘就在这儿守着你,你好好睡一觉。”

谢柔嘉这才乖乖地阖上眼睫。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发了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皇后放下心来,服侍她用完粥后,便要回宫去。

临走前,拉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有阿娘在,没有人能逼你。”

谢柔嘉觉得这话奇怪,可又怕问多,阿娘叫自己回宫,只好作罢。

皇后前脚刚离开,文鸢忙告罪,“是奴婢自作主张请皇后来,还请公主责罚!”

“我知你是为我好,”谢柔嘉一把搀住她,“我阿娘可有罚你们?”

文鸢笑, “皇后殿下一向宽待宫人,不过是罚些俸禄。”

“那就好,”谢柔嘉松一口气,笑,“你回头拿我的月钱给大家补上。”

文鸢应了声“好”,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谢柔嘉抬起眼睫望着她,“有事?”

“裴侍从求见。”

文鸢也不知那日公主究竟瞧见什么,想了想,道:“他这几日差人送过几次新鲜果子与糕点,都是公主素日里爱吃的。”

谢柔嘉沉默不语。

她想起那日满心激动去见他时所看到的一幕。

暗沉无光的屋子里,一袭白裙的柔弱女子踞坐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扬起一张挂着泪痕的雪白小脸,充满敬慕的望着端坐在轮椅上,显得高高在上的俊美男人,微微颤抖的手搭在他腿上。

“泽哥哥,腿还疼吗?”

她那样亲昵地唤他。

“丢出去!”

眼里闪过一抹怒意的少女站起身, “连同他送的那些药一并丢出去!”

她这辈子都不想与那人有任何的瓜葛!

文鸢忙应了声“是”,即刻命人将东西丢到田埂上,想着若是有人路过还可以捡回去。

里头都是好东西,庄园里的猫与狗闻着味儿围了上去。

不远处田埂上,锦书看公子费了不少时日寻来的药全部被糟践,心里十分地难受,忍不住道:“公子何不与公主讲明真相?”

“何为真相?”神色淡漠的男人打断他,“她所见所闻皆为真相。”

锦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瞧见田埂上行来一骑驴的青衣少年,一脸不忿,“那崔小郎君又来向公主献殷勤!”

裴季泽闻言,搁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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