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弗光山

二月末的庐州已是春意盎然,郎君们陆续出巢春蒐,女郎们也纷纷换上春衫。行走于街坊,可见各色花间裙争艳斗彩,少年郎倚楼打马招红袖。

午后的春晖犹有些灼人,宋迢迢懒怠于出门行走,只倚在临窗的罗汉榻上读信。

是林叔从扬州城加急陆驿来的书信,如今扬州城的宅邸产业正是他在代为支应。

实则信上内容稀疏平常,只是立春已过,到了耕种的时节,宋氏的各地粮庄开始运作,需要杜氏回扬州城坐镇决策。

宋迢迢读罢,欲将信纸搁回原处,东风越过窗槛拂落案几上的信封,吹出另一页隐匿的信纸。

一张随意裁剪的薄宣纸,想来是有未尽之言无处落笔,这才不得已为之。

她随意捡起,瞟了一眼,其间寥寥数语,意简言赅。

“长史府何三郎何庆暴病而亡,卒于立春前三日。”

她执信的手僵在原地,忡怔半晌,唤来碧沼询问:“燕娘现在何处?”

碧沼微讶,答道:“燕娘早时候说小娘子想吃阳记的烘糕,拿了牙牌出门去买呢,许是要晚几刻回来?”

宋迢迢未露半分诧异之色,扯扯唇角,“是了,是我吩咐的…碧沼,你去内门守着,待见得他,便要他即刻来秋水轩见我。”

碧沼退出暖阁,宋迢迢枯坐在榻上,看见有梨白的花瓣随风栖在她的袖摆,像是装饰灵堂的缟素。

直至夕照阑珊,宋迢迢仍未等到萧偃,她召回碧沼,径自去找杜氏叙话,秋水轩便是杜氏出阁前所居的闺房,布局轩敞,母女俩各居西、东两处。

西厢恰摆膳,二人遂同桌而食。

宋迢迢一面饮银耳羹,一面向杜氏提及返程之事,话里话外,都是为劝她拖延两日,同自己一道回府。

不想她才起了个头,杜氏便爽快应诺,并未纠葛,让她余下的大堆腹稿讪讪咽回。

宋迢迢有些意外,尔后见杜氏盈盈笑道:“春耕年年都有,偭户们早已熟络,亦有得力的庄头看顾,少有差池,何须阿娘急匆匆赶去。不如在庐州多留几日,你外祖父母年岁渐高,正是需要我们尽孝的时候。”

“况且上巳节将至,施水畔桃林万顷,曲水流觞,月娘又有兄姊相伴,何不乘势游览一番?”

宋迢迢心下稍定,终于露出点点笑意。

杜氏见状,低眉掩住眸中思绪。

饭后,母女俩相携去园中消食,说了些体己话,待得月上柳梢,宋迢迢方才回房沐浴。

她自幼不喜让人侍候盥洗之事,兀自用澡豆搓身、濯发,热水熨肤,缓和她紧绷的心神。

她静下心来思量何庆暴毙之事。

此人作为大明寺风波的主谋,从前在瀚山书院时便与她旧怨不断,彼时她懵懂不解其意,事后细细琢磨,大约明白他是对自己有意。

只是他心性扭曲,行事恶劣,丝毫不能令人感到少艾之情,反给她留下无穷的阴翳与祸患。

她虽想过让何庆自偿恶果,但在知晓他因头伤受风成了一介痴儿后,便将搜寻的罪证按下不表,决意不再发难了。

毕竟若教何家知晓事情真相,他们护短心切,处于下风的就成了宋家。

可是如今,何庆死了。

何庆是何家后辈中唯一的男丁。

大明寺事发将将三月,他就猝然病逝。

这很难不令她生疑——究竟是那道剑伤过重?还是他不幸害了春温?亦或者,有什么更为隐秘的内情?

不论是何原由,假使何家无意获悉当初的实情,恐怕都极难善了。

宋迢迢心中郁结,披好缭绫长衫,踱步到屏风后用熏笼烘发。

熏笼小巧,外罩竹笼隔热,内置铜造内胆,并不算轻便,且她长发厚密,岂是一时半会能烘干的,故尔常常要碧沼从旁协助。

她挑窗欲呼唤耳房的碧沼,忽听得一阵细微的响动,回眸只能平视少年玄色的衣襟,闻见他披星戴月携来的一身杏花香。

她定睛一看,心几乎要跳出喉管。

“贺偃!”她疾呼他的大名,后又压低音调:“你怎么敢在这穿男裳?!倘叫外人看见,我们都要浸猪笼……”

少年发笑:“大舜民风开放,何曾遵循过这样迂腐的陈规陋习?纵是叫人发现,至多要你嫁与我罢了。”

她冷眼看他,道:“我不嫁人。”

“为何不嫁?”

“我是家中独女,自然要坐产招婿。你将衣裳换了再来见我,我有要事与你说。”宋迢迢绕出屏风,坐在榻旁继续熏发。

空气凝滞少顷,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衣物摩擦声。

宋迢迢不忿道:“去盥室换!”

话落,少年已然穿着间裙现身于她的视线,今岁大舜流行石榴裙,孟汀洲开春才替各房裁了新衣,是以萧偃也按例得了一件。

素绢里衬,裙面染红,上印交缠葡萄藤与石榴花组合纹样,将略显昏暗的内室映得格外明晃,更凸显出少年的冶丽。

修眉凤目,恍若玉人。

宋迢迢忽然想,若燕奴是真正的女儿身,该有多好。

或许只有这样,一切才是最合宜的。

她的眸光温软几分,不禁轻声道:“我替你挽发罢,这样松着发髻,不合规矩。”

萧偃摇头,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道:“你头发这样湿濡,拖久了容易发头风的。”

他走过来,揽起她的发丝,用熏笼细细拂过每一个角落,室内漫起幽淡的辛夷花香。

他的动作很熟练,概因他身份尚未败露前,惯常做这份活计。

宋迢迢沉默一会儿,低低问:“你是不是知道何庆的事了?”

萧偃颔首,发觉她看不见,又道:“我的人走水陆驿,比你们府里的消息要快些。今早得了信,我就遣人快马回扬州了,你莫怕,何家不过是个长史,自有我料理……”

不过是个长史。

宋迢迢不知作何感想,但也明白,此事与他本不相干,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他帮扶了自己一把,现下还要分神去善后,已算仁至义尽。

思及此处,她勉力扬起一点笑意,态度真挚:“多谢。”

“此事无须燕奴再劳心了,我手下还有些人脉。先前,我问你何时离开,你总说伤好再走,如今你都能夜行杜府,飞檐走壁了,想来已经大好。”

少年梳发的手顿住,他的手心雌/伏着女郎延绵的青丝,冰凉,柔软,就像她的目光和心肠。

她的嗓音柔柔的,柳絮一般,“你的抱负并不在此,便不会在此栖身。”

少女执起铰子,剪下琉璃盏中摇晃的灯花,烛火霎时涨高,她抬头,回望萧偃,面容恰似含苞白梨,烛光将她朦胧成日久年深的画卷,拓进他的脑海。

她笑:“天高海阔,任君翱翔。”

“有缘再会了,阿偃。”

萧偃离开那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他混在杜府前往施水的队列中,扮做粗使小厮,头戴面衣,缀在马车外。

倘使有人探问,宋迢迢便说,他是近日从扬州城追来递信的,因自幼面上生麻点,不招人待见,这才罩上面衣。

实则也少有人探问。

一行人到了施水河畔,趁着时辰尚早,野游的人流稀疏,立时四散出去占地界,搭行嶂,择兰草,寻干柴。

萧偃于是顺势离开,他的人马为避庐州新上任的折冲都尉颜祁,半个月前迁往宜州,他在此善后收尾,是为了分散萧际的势力。

他此番要去的是弗光山,翻越此山,就是庐、宜二州的交界处,宜州现下已被沈家所据,出山后即刻就会有人来接应他,他身边另有数十名死士护卫,等闲不会出乱子。

他在亲卫惊寒的掩护下迈入狭隘隐蔽的山道,一干人俱是武艺高强,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攀上了山腰。

山间密林丛生,他回头时,早已望不见山下的风光。

惊寒是个爱插科打诨的胡咧人,见萧偃频频回头,当即笑道:“施水边丽人如云,的确很值得殿下流连,待我们登上顶峰,或可一观。”

萧偃笑了笑,语调清淡,合着东风吹散了:“她是一个,并不适合我回头去看的人。”

岂料春光易变,众人酣畅了一日,临到回府,居然发起大雨,雨势滂沱,直教人无处可避,许多车马陷在泥泞乱石中,难以行进。

无奈之下,宋迢迢只得随兄姊歇在了山脚的一座道观内,以避雨患。

道观内屋室狭小,宋迢迢听着屋外滔天雨声,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睡下,突地被一阵杂沓的铁蹄声惊醒。

窗纸上倒映出火把的光影,紧接着是刺耳又熟悉的甲戈声,军汉的呵斥声。

宋迢迢屏息。

有军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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