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度光阴是罪,是罪啊!终于,那边的几人商议完了,还是由脾气最温和的蒋老爷开口,一开口便冲着崔闾直指核心,“崔家主,恕我等见识浅薄,嘴笨拙舌,若有说不对的地方,您海涵,另,我等有个不情之请……”崔闾请茶,示意他继续。蒋老爷深吸一口气,起身拱手,态度谦卑,“我等想请崔家主,代我等向朝廷上表,一陈我等忠君之事,二陈我等纳征重商结果,三陈……新律推行试点之行……”所谓试点,就是也给予了修改的余地,他没说那么明,但懂的人都懂,无论在税率的起征上,还是新律的推行上,可以谈,不像从前避而不谈,现在谈,只要崔闾肯接这个差,就谈。毕衡本来还听的高兴,结果越听越不对味,望望同时起身冲崔闾敬茶的几人,又望望面无表情异常严肃的崔闾,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我草,你大爷的,敢情搁这跟老子争人才呢!蒋老爷似乎还嫌说的不够清楚,腰弯的更低些后道,“您本来就有举人功名,再有我们本地乡绅联名举廉,最后再请毕总督上表请奏,我们相信,朝廷是会任人为贤的,崔家主,我们是真心诚意,想请您为我们作主,带领我们与朝廷化解误会,建立友好的两岸关系,您可一定要答应啊!”呃……嘶……崔榆跟旁边负责记录的同僚们懵了,望着笔下记录的每一个字,却感觉跟不认识了似的,怎么都拼凑不出个清晰的名目来。刚才这人说的什么?联名……上表……举人功名……朝廷任命……崔榆一下子站了起来,要不是身边同僚扶的快,他能直接跌地下去。妈耶,祖宗哎~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他大哥,他家大哥……?毕衡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就手抻直了点到蒋老爷和其他人的鼻子上,愤怒简直要冒顶,“什么意思?你们什么意思?”说着一拍桌面,声音拔高,“他大爷的,你们就直接说,你们想请他干嘛?”敢说我杀了你们!就见所有人一齐弯腰,冲着崔闾请愿,“请崔家主就任江州衙署,协理江州一切政务。”崔榆眼一翻,又激动又惊诧的晕了。严修就是他们先推,再呈于朝廷任命的,眼下他们推崔闾,只要朝廷那边肯定了崔闾能在其中起的作用,崔闾这个府台的位子是坐定了。毕衡一下子就熄了声,没料谈事怎么就谈成了这样,愣愣的转脸望向崔闾,脸上表情似哭似笑,“贤弟,这、这……”怎么搞的?崔闾也怔住了,他知道这些人想拿他当刀,可没料这些人竟然敢这样豁出去,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还是蒋老爷开口了,他声音低沉萎靡,“江州发展到今日,我们也想有所改变,可奈何之前一直没有契机,崔家主,您就是我们的契机,真的,请相信我们商谈的决心,不是有要跟从前一样糊弄朝廷,继续跟朝廷对着干的,崔家主,实不相瞒,海运的许多珍宝药材,堆在库里是变不成银钱的,我们想要变现,没有哪个市场比对岸更大了,如今那边百姓安康,民生恢复,说实话,我们也在寻求变通合作,如果能与朝廷双盈,那岂不……岂不是一件大好事大功德么?这事放给别人做,我们可能还得犹豫不放心,可放给崔家主作主,我们绝对放心,绝对信任,真的,请给我们双方彼此一个机会,您说是不是?”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崔闾,崔闾嘴巴动了动,又合上,又在众人期待中动了动,最后轻声谓叹,“老夫……何德何能……”第35章 帷桌会谈成这样,也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来前几人都私底下通过了气,达成的最低退让底线,便是将今年的税银,从原先商定好的三百万两,提到四百万两,最多最多不能超过四百五十万两。那么这多交的税银该由谁出呢?分摊?那不可能。几人私下的通信飞来飞去,最后统一达成,用严修在海盐场和海船上的干股抵扣,反正他也是不行了,家都被毕衡那老贼占了,虽说目前得的消息,是口还未松,没有招出他们的底细,可为了以防万一,特别是在知道他也陷于孕子风波,且是与自己的管家那个……后,无论自尊和颜面,几人估摸着严修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都是江州明面上的话事人,特别严修还沾了口官字,平日就爱以文人自居,假清高的不行,贪的明明不比他们少,却一口一个商贾人家,替儿子娶亲,跟委屈了谁一样的,要求对方姑娘以巨额的嫁妆,来抵消她微贱的商贾身份。打量谁不知道,他想借儿子的婚事,多占些亲家的好处呢!嗤,也不瞧瞧他那短命鬼儿子有没有能娶世族贵女的命?若非双方实在牵扯颇深,他们早就想敲开他脑子看看,看看里面的记忆片断里,有没有当年卑微讨好他们求上位的记忆在。官当了二三十年,他恐怕都忘了,是怎么被推上江州府府台之位的,以为自己真是凭真才实学上的位,胃口一日大过一日的,早引发了利益集团里其他人的反感。所以,是时候该换人了。本来人选还待商榷,几个待选的署官,比如同知温齐,通判于桡,甚至另几个县的县令,都扒拉了一遍,预备挑个好控制的攥手里,这次就不能像养严修那样,把人胃口养大了,必须得完全掌控在手里当提线木偶使,银子可以给,但干股却说什么都不会再带这官分了。投名状他们都替这后选的提线木偶设置好了,就以严修的性命为考核标准,谁先能在毕老贼的眼皮子底下,取了严修的命,谁就是他们江州下一任府台大人。有这个把柄在,相信这新上任之人,该会有不短的收敛期,不会再生出与他们分一杯羹的想法。胃口这东西,在严修身上失过一次手就够了,他们再不想养出第二个严修。毕老贼动作再怎么隐秘,哪怕都夜深了挖砖,可终究挡不住有心人的眼,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恐怕只有住的近在咫尺的严修,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留下这些银财。如此,在身怀有孕的刺激下,如果再猛然得知自己最大的倚仗,已经被人连根掘了后,凭那老贪官的心性,不动胎吐血一遭,都对不住他们的良苦用心。有这一尸两命的先决条件在,他们相信,被选中的候选者,定能圆满的将投名状交上来,且必须赶在严修屈服于孕胎心理崩溃期前。为了肚腹恢复如常,他们不也忍着愤恨来谈条件么?所以,严修若用他们的底细与毕老贼谈交换条件,都是预料之事,他们只要赶那之前,让最能接近那个宅子的衙署,靠近他,弄死他就成了。一切都在计划当中。他们将毕老贼引出来和谈,严府那边必然会有些松懈,那两个候选之人但凡肯使银子的,定能凭着身份加持入内,届时,等严修丧命的消息一传来,于他们的谈判就更有利了。美好的想象,想象中缜密的安排,都在几人落座后,通过眼神传递了出去,各人心里怀着胜劵在握感。哼哼,江州是我们的江州,论弄鬼的能力,十个毕老贼也不及他们的联手抗敌。至于崔闾,哦,滙渠那穷山沟里出来的土老财?有世家身份?莫慌,正好用来做开场,捧着他的背景集体吹一波,能吹的这两人离心最好,吹不动也不损失什么,只要能拖住人在这里,方便那边送严修上路就成。谁也没料到,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所有的盘算,就跟笑话似的,全落了空。也不对,若严修被成功送上路,就不算全落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暴露他们阳奉阳违的反判之心。谋杀朝廷命官,阻挠钦差巡检,再加上多年藏匿海航线的旧账,呵呵,简直是把抄家的刀把子亲自往人手上递。一时间,除了崔、毕二人以外,所有在当场的老爷,都坐立不安了起来,头碰头的激烈商讨,之前有多期盼着严修快死,现在就有多期望着严修能命硬的等来救援。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会更显出他们对这个位置有生杀予夺,轻取巧投之权,届时所有的谈判筹码,都将显得一文不值。得补救!蒋老爷就是补救先锋,仗着年龄大的优势,做出个对前景忧虑的模样,并恳切的表示他们也希望能用江州特产,打开大宁其他州府的商道,大家一同把握商机,共奔富裕之门。冯承恩跟着起身,仍是一副跟毕衡呛声的桀骜样,只语调带了些不情不愿的退让气,“崔家主若能同意我等所请,那今年的税收……我、我们冯家分担一百万两,以示邀请崔家主出山的诚意。”越老捋着髯须,跟着表态,“崔家主若应了此事,我越家,也出一百万两,以示诚意。”蒋老爷靠坐的崔闾最近,此时亲自起身替崔闾斟茶,声音温和,“那我蒋家也随一笔,以邀崔家主出山襄助。”其他人连忙跟上,最低没有少于五十万两的,后头跟着做笔录的笔贴官,边记边咂舌,毕衡则在心里默默盘账,只一圈人表态完,那以示诚意的税银,就已经超过了八百万两,且这都没算上严修那份。毕衡这下子直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有钱人,五十、一百万两在这些人嘴里,跟五两十两一般,张嘴就来,连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他都听的心如擂鼓了,然而再往旁边崔闾脸上看,好家伙,也不知是真能沉住气,还是在维持表面平静,那眼神都不带动一下的。他是不是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一笔大的巨款?接近一千万两啊,回头报到朝廷那边,举朝都得震惊,别说要崔闾当江州府台了,就是要崔闾去户部当尚书,当今或者太上皇那边,都得立即下旨,连夜催人上京履职。这种自带吸金体质,用太上皇的话说,就是欧皇的人才,与搞钱的部门极为相配,遇上立马抱大腿,妥妥的能跟着吃香喝辣的主,放户部,能带飞一个国库。毕衡一整个被钱砸晕的状态,恨不能托起崔闾的手,帮他举手表决,应了这些人所请,甭管回头任什么官,答应,快答应,先把钱搞到手里再说。然而,崔闾却很冷静,从始至终都很冷静。这些人越把钱给的慷慨,就越说明他们手中的海航线值钱,海盐场巨富,最后,这钱是给他的么?是给毕衡的么?不是,那他们跟后头瞎激动个毛啊?又落不到袋里一分。崔闾眼神清冽冽的瞥了一眼眼冒红光的毕衡,那意思分明,又不是给你的贿赂,人家明明说了是增税,你瞎激动个啥?而且,这很明显是个一锤子买卖,今年有,明年就无了,你能不能眼光放长远点,别被眼前的小利迷浑了头,咱们要有长远目标,要个会生蛋的鸡,远比一口价来的划算。热闹的诚意表态,在崔闾神态举止皆如寻常里,渐渐回归平静。崔闾招手让崔诚换了第三盅茶,重换了茶底的茶汤,透着清亮馨香,茶雾缭绕间,崔闾开了口,“诸位的诚意,我看到了,只不过么……”所有人在他将茶盖轻扣杯沿中,默默的顿了呼吸,“千万两白银,就想晃的本家主点头,是不是也太把本家主看的浅薄了?千万两……哼,你们当本家主没见过么?”咕咚一声口水落肚,毕衡终于明白了,他当时兴冲冲抬着两箱子金银,去献宝时,崔闾那奇怪的神态了。他姥爷的,原来人家压根看不上他那三瓜俩枣。其他人也被崔闾这模样镇住了,有觉得他是装的,一个没落的世家手里,断不可能有如此多的藏银,就算曾经有,传到他手里也该差不多消耗完了,也有觉得崔闾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们在报银数的时候,有注意过崔闾的表情,根本不像是故意压抑心动的。没有人知道,崔闾的淡定里,带着悲观散财之举,千万两家私他没有,把大宅库底的好东西全起出来折现,折个三五百万两还是有的,祖传的财富他都不知道怎么花光,再朝外聚拢外财,他疯了么?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花掉?所以,他们就算在他耳边喊出两千万两,他也能做到八风不动,淡定喝茶面不改色之举。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更加的将这些人的盘算看的清,看的透。崔闾转着茶盏,不疾不徐,“有这些诚意,朝廷别说给我个官,给我个荫封的恩典都可得,你们的大气,让本家主感动,可惜……这与本家主想像的不一样,或者说,与本家主如果就任江州府台,所需要履行的职责权限或管理政事范围不一样,嗯,让本家主猜猜你们所谋之想?”从来财帛动人心,崔闾也不愿这么时不时的抬高姿态,用这种与人不对等的鄙夷神情商谈事情,可这些人……总那么的不死心,总想要在正事里夹带些私欲,这就不能怪他摆姿态拿乔了。毕衡在和州,做的一直是民生等基本生存问题,实干经验丰富,也擅长处理百姓生活等普通民事活动,和州光要解决百姓温饱用水难的事情,远比发展商业更排在首位,又因那边地理环境因素,基本商业都靠走帮商,没有长远商贸规划,也因此,他不熟悉真正的商业版图构建,更缺乏对商业管理后续发展的筹谋眼光。他往户部申请要民生治理经费,都是打的一捧子砸出多少枣算赚到的心思,一年去一次,要完就走,对上这些故意用巨额银钱砸人的老狐狸,第一反应就是嫌大了的思想,也就没往鸡生蛋,蛋还会生鸡的长远商业规划上想。可崔闾不同,他就算缩在滙渠,也以田亩为生,可粮油生意供应链这块上,基本商业运转他是懂的,推一返三,几十年的津染下来,对于几大豪绅的商业版图构建,闲时可没少推演,知道他们在钱生钱的这块生意上,远远走在了其他州府的商贾前头。所以,对这一锤子买卖下的本质关系,他看的比毕衡清楚,也更清醒。“这笔钱,你们若能做成定税,那我当衷心感谢你们的支持,毕总督这边,也能为你们向朝廷申请旌表,以示嘉奖……”崔闾没说完,毕衡的头就点上了,直接道,“那必须上奏朝廷,给诸位下旌表,以示诸位效忠朝廷的决心。”定税,也就是说,要从原来的三百万,飞涨成八百到一千万,这谁愿意啊?坐上诸人的脸都绿了,冯承恩几乎忍不住的要跳起来,结果叫旁边的越老给摁了下来,努嘴向首座上的人,低声道,“再听听他怎么说。”崔闾没叫诸人多等,继续开口,“如果做不成定税,那这笔钱要怎么算?总该有个名目,朝廷户部财库那边入账,总不能直接写个天降横财?那来年的横财往哪里发?诸位想过朝廷的难处没有?或者,直接写江州富绅上供的朝奉,那今年上供了,明年呢?诸位,朝廷也不能担个搜刮民财之罪啊,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呢!”几句话下来,别说毕衡身上冒冷汗了,在座人身上脸上俱都狂冒汗。好家伙,搜刮民财这几个字,谁敢往朝廷头上栽?还活不活了?冯承恩差点忍不住开骂:给你钱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名目那么多讲究?可崔闾不给他机会,继续淡声道,“朝廷是个有规制的地方,一切依律令说事,民脂民膏可是太上皇在开国之初就明令禁止的,户部那头我不清楚,但毕总督应该知道,他们入账的每一笔银钱,当都有来处,并标注有具体的入项事……咳,特别是财税这块上,朝廷查的非常严苛,咱们江州已经法外开恩的州府了,若再弄一不明不白的账目出来,呵,诸位,也并非崔某危言耸听,这笔钱一交上去,你们可就真的危咯!”从前每年交个三百万,还推推拉拉为难人,拖许久才到库,现在一举能拿出上千万两,合着你们把朝廷当傻子糊弄,不搞死你们,都凸显不出朝廷的威严。找死都自己挖坑,真善解人意呐!蒋老爷颤颤危危起身,神态越发恭敬,“那依崔家主,这笔银子当做个什么章程送上去?”若可以,他也想把报出口的银子撤回,可那样一来,这和谈就没的谈了,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背土离乡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