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卡列宁比往常提前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就醒了。
黎明时分的房间十分安静, 安静到他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见胸膛里那颗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虽然他没有立刻睁开双眼,但却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次入睡了。
卡列宁刻意不去回忆惊醒前在梦中经历的那一幕荒诞场景,哪怕那一声“爸爸”似乎依旧回绕在他的耳畔,让他忍不住想给出回应……卡列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并认真思考他梦到的其它内容, 企图从中提取一些清醒时候自己会忽略的细节。
“我倒是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 可惜一直不怎么擅长领略文学艺术之美。”
卡列宁无声调侃了自己一句, 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梦里那个瑞吉娜·波福特给他展示的“命运”,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算了,我还是起来吧,然后把此时还记得的内容全部写下来,免得再过一会儿就忘记了……”
于是, 在仆人端着水盆、香皂等洗漱用具进入房间时, 卡列宁已经穿着墨绿色晨衣坐在洒满金色晨光的木质窗台前,飞速写满了十几页笔记了。
“先生,早安!您今天起得可真早呀!”
“早安, 弗拉基米。”
卡列宁笔尖一顿,犹豫了片刻后,他到底没有把昨晚梦见的最后一个场景记录下来。而是……在记录最后一页的末端,简单勾勒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熊。
紧接着, 他就眼不见心静地“啪”的一声合上了厚厚的浅棕色皮质封面笔记本。
“那孩子身上穿的, 也是这种颜色的小外套,和他妈妈穿的那条姜黄色高领长裙挺配套的……”
“抱歉,先生, 请问您刚刚吩咐了什么?”男仆弗拉基米目露疑惑,他没有听清楚卡列宁无意间的这句呢喃,连忙出声询问确认,“高领?您今天要穿高领衬衫吗?”
“……不, 没什么。弗拉基米先生,请让理发师过来吧,今天帮我修理一下头发。”
“好的,先生,老查理已经在一楼等着了,他马上就能上来。”
理发师老查理是和私人秘书科尔尼先生一起进来的。
老查理提着他使用多年的工具箱,科尔尼则一如既往地拿着一份写满卡列宁当日日程的表格文件。
按照习惯,科尔尼会在卡列宁晨间洗漱的过程中,将他这一天的行程安排朗声汇报出来并再次确认一遍。如果卡列宁没有提出新的修改意见的话,他就会按照这张日程表为上司安排车马仆人和餐饮住宿。
“您上午需要去拜访目前正在这边访友的戈里曾公爵。他那里还有两名非俄罗斯人自治会成员,其中一人曾经公开反对过您对治安环境治理方面的提案;
十点四十分,艾伦达夫人需要和您进行一次谈话,是关于俄国人在欧洲进行慈善活动的倡议起草书方面的。当然,如果您能顺便捐一些钱,艾伦达夫人肯定会满意离开的;
下午两点以后,我们会抵达提前预订好的卡尔斯巴德温泉浴场花园别墅。米哈伊尔等人会在那里等候您的问询,并向您正式汇报近期工作内容。
三点十分左右,您和阿切尔夫人约定了一次会面……”
“就按照这个行程来吧,我没有其它需要更改的了。对了,如果有人向咱们的人打探我先前拜访达格内特老先生这件事,可以在得到一定好处后‘偷偷’透露一下我拜访后的心情。就说我应该和达格内特老先生进行了一场非常愉快的谈话,并且看起来已经达到了拜访的目的。”
“好的,先生,我会吩咐下去的。嗯,我们这边肯定没有问题,但是达格内特先生那边?”
达格内特家族是纽约上流社会位于金字塔顶尖的家族之一。作为家主的达格内特老先生一向具有话语权和影响力。虽然他目前几乎已经算是彻底远离纽约社交界了,可一旦他立场鲜明地表示赞同某件事或者某个人,那这件事或者这个人十之八and九就会得到整个纽约上流社会的支持。
卡列宁之前离开纽约的时候,让人“悄悄”放出的消息就是,他计划来欧洲这边争取一下正在附近另一处温泉小镇疗养的达格内特老先生的支持,好让他顺利得到那几项汤姆·达宁一方也在积极争取的投资项目。
但实际情况是,卡列宁其实是去探望目前正在欧洲担任某外交职务的兄长的,然后顺便给达格内特老先生送上了一张礼貌性质的拜访名片,此外就再没有花费多余心思了。
因此,秘书科尔尼在听到卡列宁的吩咐后,便产生了迟疑心理。他担心达格内特老先生那边的反应会暴露真相。
“阿切尔夫人说,达格内特老先生那边可以交给她来处理,无需我们操心。”
听到卡列宁提起昨晚来拜访的那位夫人,科尔尼立刻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担心事情会不小心穿帮。
“有韦兰家族和明戈特家族的世代交情在,想来达格内特老先生那边不会多说什么的。我听说,明戈特老夫人和达格内特家的几位直系家族成员关系十分不错,她的另外两位女婿在欧洲这边也和达格内特家族有着比较密切的合作往来。嗯,比起一个已经被驱逐出家族的浪荡子和那个来历不清的暴发户波福特,达格内特老先生肯定更愿意考虑明戈特和韦兰两家的意愿与态度。”
听见私人秘书将裴湘说服达格内特老先生的方法直接等同于依仗家族之间的交情和强弱,卡列宁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昨天之前,他确实也和科尔尼一样,认为阿切尔夫人是在替那位不爱操心的韦兰先生代表韦兰家族同他合作的。
但是,在得知了她在卡尔斯巴德温泉浴场这边的各种操作——尤其是昨晚不顾风险亲自出面试探那个博拉迪斯后,卡列宁已经模糊地意识到,对于那位夫人来说,家族是家族,个人是个人!他们双方之间的这场合作,其实早就被她一步步不动声色地换成了她个人同他的合作,只是暂时还打着韦兰家族的名号而已。
果然,当卡列宁在当天下午再次见到裴湘,并打着拜访的由头同她详细商量过近阶段的详细计划安排后,之前模糊的想法已经变得非常明了清晰了。
彼时,卡列宁和裴湘坐在花园别墅二楼的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讨论事情。他的目光几次划过裴湘今日身上穿的鹅黄色软绸薄纱裙子,努力不让自己去回忆昨夜梦中见到的那个款款走向他的“梅”。
同样是衬得衣服主人更加清丽明媚的黄色系法式长裙,同样是在风景秀美的卡尔斯巴德,同样的精致眉眼,同样的优雅笑容……某一瞬间,卡列宁竟然恍惚觉得,就差一个穿着浅棕色小外套的漂亮男孩儿突然跳出来,然后撒着娇喊他一声“爸爸”了。
“其实,也可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卡列宁有些走神地想着。
“卡列宁先生?”裴湘笑吟吟地在卡列宁眼前轻轻摆了摆手,好奇问道,“您在瞧什么呢?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你已经看了好几次地面和我身后了,是在找什么吗?”
“抱歉,请原谅我走神了,昨晚有些没有休息好。”
卡列宁揉了揉额角,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同裴湘说起了他的梦境。当然,他完全省略了梦境的后半段内容,就是那些关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
“看来,您内心深处还是倾向于相信了我的猜测,认为瑞吉娜·波福特就是那个能预见未来的幕后真凶。”
听完卡列宁的简要删改版梦境故事后,裴湘颇为愉快地眨了眨眼。她举起茶杯朝着卡列宁致意了一下,同时莞尔笑道:
“干杯,我的朋友,为了韦兰家族,也为了卡列宁先生您。”
闻言,卡列宁微微挑了挑眉,因为身旁之人的轻松心情而同样变得轻松起来。
裴湘继续补充她的“敬酒词”:
“更是为了我们可以继续深入合作下去。哎呀,这可真不错,是不是?”
“我们吗?”卡列宁也端起茶杯学着裴湘的动作,如正式敬酒般庄重致意了一下,而后才含笑着询问道,“这个‘我们’,是指韦兰家族和我,还是——你和我?”
裴湘早就料到卡列宁会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同,她也没打算一直隐瞒。此时听卡列宁直接挑明问题询问,便不慌不忙地反问他:
“无论是我还是韦兰家族,对于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毕竟合作一直进行得非常顺利。还是说,卡列宁先生你不赞同我的做法?”
虽然裴湘没有直接点出卡列宁到底不赞同什么,但是交谈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裴湘指的是她利用韦兰家族和卡列宁合作的机会,做“中间商”悄悄插手家族事务甚至谋求更多的权势与利益。当然,这个举动对卡列宁一方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
——就只是……少赚了一些而已。
“我只是对你亲身犯险的行为持保留态度而已,”卡列宁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有些事没必要如此急迫的。据我观察,韦兰夫妇对你非常疼爱。夫人,只要你有心谋划,以后肯定会有更多机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可是,父母疼爱子女的方式有很多种。”
裴湘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解释的语气十分和缓,但流露出的态度却非常坚定:
“父亲他这次愿意为了我的事情出头,甚至越过纽兰·阿切尔而直接动用韦兰家的力量调查幕后真凶,确实是出于对我的疼爱。同样,哥哥嫂嫂们都不会因此提出反对意见——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不会表现出来,因为这事关我的生死和韦兰家族的名誉。
“可将来——当我打算结束和纽兰·阿切尔的婚姻之时,家族就不再是我的保护and伞了,反而会变成束缚我的绳索。不论我的父母多疼爱我,一旦我做了在他们看来会令家族蒙羞的叛道离经之事,他们必然会竭尽所能地阻止我!哪怕——他们心软了,可我的哥哥和嫂子们,也不会同意的。因此,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筹谋。
“卡列宁先生,我不希望再面临一次任人宰割的无能为力局面了。我永远都记得,当我挣扎着从死亡边缘活下来后,我的丈夫,我的亲人,没有人愿意认真倾听我的看法,没有人愿意去帮我调查幕后真凶。他们宁可相信外人的判断,或者说,他们为了各自的私心、为了所谓的体面,都希望那场事故可以大事化小。好似只要不说不听不问,罪恶就不会存在,生活就永远美好纯真高尚!
“如果不是这中间牵扯到了你,而你又有能力、有权势站出来为自己讨公道,再加上我‘幸运’地发现了一些关键而直接的证据……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还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场事故只是一个令人同情唏嘘的意外,并放任伤害我的人继续逍遥法外。”
裴湘一句一句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属于她的那道轻缓和悦的声音传进卡列宁的耳中,让他的心湖泛起起伏不定的波浪,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梦中她的那些做法——虽然是他想象出来的。旋即恍然,原来他对她的了解竟然没有多少偏差。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卡列宁就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紧张与局促。
卡列宁自觉从来没有如此被人了解过,所以并不清楚被了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对眼前之人有了如此深刻的了解后,他内心深处便不可抑制地悸动了起来。
就好似从这一刻起,她对他的意义突然变得不同了!她不再是上流社会中众多贵夫人里的普通一位,而是和他有了特殊精神连接的特殊的那个。
卡列宁再次认真打量着正在低头品茶的女子,毫不意外地发现,她明明是在述说自己的委屈和不得已,明明是在表明她的野心和算计,可她的情绪始终那样沉稳平和,这就让她的解释变得不像是解释了。
因为,她并不是在寻求旁人的认同和理解,当然,更别提怜爱和同情了。她其实就是在骄傲地宣告,在坦荡地陈述,在不急不缓地告诉他,她要舍弃前二十二年那种被保护、被呵护的标准淑女生活模式,要凭借她那并不输给男人的智慧和手段为自己争取到可以和生活谈判的权利!
如果他不认同她的选择,那就请立刻提出来。
此后,也许合作还会继续,但他们之间也就仅此而已了。
“夫人,你已经选择了新的人生道路,祝贺你,”卡列宁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茶杯,真诚致意道,“祝你未来如参天大树般繁荣茂盛,也祝我们的合作能长长久久、配合默契!”
卡列宁给出了他的答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