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哈伊尔离开阿切尔家的时候,心里是带着一点淡淡的不舍和些许歉意的。
在年轻人看来,阿切尔夫人的善解人意和温柔体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诚心诚意。相对的,他这个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心理而主动找上门看热闹的无聊家伙,就显得有些浅薄可笑了。
米哈伊尔此时是真心实意地认为,拜访目的不纯粹的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女主人那样友善亲切的款待。更糟糕的是,他明明掌握了不少有关凶手的内情,却一丁点儿都没有透露给阿切尔夫人,反而还劳累阿切尔夫人这个最无辜最可怜的受害者费心安慰他……
“上帝啊,我可真是个糟糕的家伙!”
坐在马车里的米哈伊尔使劲儿搓了搓脸颊,觉得自己的脸皮实在是太厚了。
“这样可不行……哎呀,卡列宁先生说过,要加倍地对善良友好的人好,这样一来,这个世道才不会越来越坏,要是好人们总是得不到公正的对待,以后谁还愿意当好人呢?”
几乎没怎么犹豫挣扎,米哈伊尔就暗自下定了决心,等明天一见到上司卡列宁先生,他就要想方设法说服对方,劝说他同意把所有的事实真相都告诉给阿切尔夫人。
只有这样做了之后,米哈伊尔心里的歉意才能消失,他才能再次心安理得地去拜访阿切尔夫人,才有资格获得她的美丽笑容。
米哈伊尔的决心暂时无人知晓。而他心目中单纯柔弱又大方体贴的阿切尔夫人,此时正在细心梳理不久前旁敲侧击打听来的种种消息——除了有关卡列宁的,还有不少其他达官贵人的八卦趣闻。
“米哈伊尔先生着实算是一位消息灵通人士了。”
裴湘心中暗忖:
“这里面有些小道消息,连我这个自小就生活在纽约的人之前都没有察觉到任何苗头,可他才来了多久呀,就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只是,虽然他擅长搜集打听消息,却不怎么善于归纳总结和联系分析,嗯,也不够敏锐。他没发现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是能串联出许多隐情来的,唉,不该就这么随便告诉旁人的……”
裴湘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设想米哈伊尔的未来成长空间有多大。她暂时搁下有关其他人的零碎消息,只关注和卡列宁相关的那部分。
卡列宁并不是生长在一个父母双全的温馨幸福家庭中的。他父亲早早就去世了,母亲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也离开了人间,只留下他和兄长相依为命,遗产也没有多少。
是一个当高官的叔叔收养了卡列宁兄弟,他们才能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卡列宁自小就勤奋好学,中学和大学时的成绩都非常出色,毕业后又在高官叔叔的帮助下走上了仕途。
卡列宁的仕途之路走得很顺,这其中有他叔叔的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个人才干突出和极其强烈的事业心。
在来美国出访之前,卡列宁已经做到代理省长的位置了,据说等他这次率队返回俄罗斯后,头衔中的“代理”二字就会去掉,从此正式成为俄国政坛上最年轻的省长。可以说,卡列宁的仕途前景是非常光明的。
在人际关系方面,卡列宁此人交际广泛,但并没有听说他和谁格外往来密切,或者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只知道他和那位常年在欧洲担任外交职务的兄长一直保持着非常亲近的关系。
至于家庭方面,卡列宁至今仍是单身,但据说他的婚事很快就会提上日程了,一回到俄国就会同一位彼得堡有名的美人相亲。毕竟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虽然在高官里十分年轻,可在婚恋市场上,就有些偏大了……
“加上之前从纽兰·阿切尔他们那里打听到的零碎消息,我差不多能拼凑出卡列宁先生的成长背景和性格特征了。”
裴湘垂眸凝思:
“可惜,我目前还打听不到那几个由卡列宁负责推进和谈判的项目具体是什么……终究是我现在的社交圈太有局限性了,如今整个世界都处于变化当中,我也应该不再只守着纽约上流社会这个小圈子生活了……
“哎呀,有些想远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卡列宁这个人应该还算好打交道的。下午见到他之后,或许我可以采取一些直截了当的沟通方式。和聪明又理智的人交流,有时候拐弯抹角反而会坏事。”
裴湘耐心整理完自己近来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后,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临近中午了,便站起来抻了抻胳膊和腰肢,好让身体尽量放松一些。
之后,她又开始在房间内慢慢踱步和做一些舒展运动,直到感到有些疲惫了,才又重新坐下来休息。
“上午只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感觉累了,看来真要按照亨特医生的叮嘱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了。只是,一天不找出那个幕后真凶,我就没法做到真正的静心休养……”
午休之后,裴湘乘着管家特意找来的没有任何特殊标志的黑色马车,悄悄离开了阿切尔宅。然后,她再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不紧不慢地敲开了韦兰夫妇的家门。
“哦,上帝呀,梅,你怎么出门了?”见到女儿后,韦兰夫人先是一喜,随后又是一惊,“发生什么了?竟让你亲自跑出来了。纽兰呢,是他气到你了吗?”
“妈妈,放心吧,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裴湘连忙上前轻轻抱住满眼关切的母亲,笑吟吟地解释道,“抱歉,妈妈,我没想到会吓到你。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惊喜?”
“是的,大惊喜!”
“到底是什么惊喜呀,梅,不许淘气,快说。”
“哎呀,亲爱的妈妈,请你等一等,等见到爸爸以后,我就告诉你们。”
说着话,母女二人已经穿过挂满油画的走廊来到韦兰先生的书房门前。而韦兰先生早在听到女儿那轻快悦耳的说话声时,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好了,梅,快说是什么喜事吧。”韦兰夫人不等父女两个亲亲热热地互相问候,就立刻催促道。
裴湘连忙清了清嗓子,然后背着手站在父母面前,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爸爸,妈妈,亨特医生今天告诉我说,从明天开始,我就可以不用服用任何药剂了,也能到公园里去散步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只需要适当静养,不过分操心劳累,就肯定能渐渐恢复健康的,甚至还能像以前那样骑马、射箭和划船!”
闻言,韦兰夫人先是怔了片刻,旋即才反应过来女儿刚刚说了什么。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眉毛高挑,又惊又喜地问道:
“亨特医生真这样说?你可以停药了?哦,这确实是一个大惊喜!感谢上帝!梅,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的恩赐和庇佑,请您继续保佑梅彻底康复过来……”
在韦兰夫人的一声声祈祷中,极其注重养生并时刻关注自身健康的韦兰先生从女儿手中接过了她养伤期间使用的食谱,并决定之后要尽快和他的家庭医生好好讨论一番,看看能否受这份食谱的启发再调整一下他的饮食内容。
韦兰先生想,要是家庭医生无法得到更多的启发的话,他或许应该再寻找一位新的信得过的好医生,然后让对方给他自己和女儿梅认真诊断一番,看看是不是应该采取一些新的疗养手段。
于是,当韦兰夫人从女儿终于不用再吃药的重大喜讯中回过神来后,就发现丈夫韦兰先生又要开始折腾他的养身计划了,这次甚至还提出了换医生的想法,顿时就是一激灵。
要知道,现在这位家庭医生就是韦兰夫人花费了好多精力才物色来的。这个人选既要保证对方有真才实学,又要保证他能取得韦兰先生的信任,最重要的是,这位家庭医生提出的养身方法一定是简单好办的,绝对不能胡乱折腾“病人”以及家属!
只要一想到韦兰先生在“治病”这件事上的执拗脾气和花样百出的新奇想法,韦兰夫人忽然感到头疼极了。
“不,等等,亲爱的,这只是一份梅使用过的食谱而已,没必要立刻联想到更换家庭医生的。”
韦兰夫人连忙给女儿使眼色,让她自己出去转转,别站在这里刺激韦兰先生突发奇想了了。
见状,裴湘无奈地弯了弯唇,准备按照韦兰夫人的指示先离开书房,等到韦兰夫人再一次成功说服韦兰先生后,她再进来和父母商量有关卡列宁先生的事情。
以她对韦兰夫妇的了解,他们是习惯将风雨挡在外面的,并不会非常乐意让女儿参与他们和卡列宁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商谈。
“等等,梅,”仿佛一直只关心自己身体情况的韦兰先生突然出声喊住了转身离开的女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个喜讯,你和纽兰说了吗?”
“还没有呢,”裴湘摇头道,“得到亨特医生的通知后,我就想让你们成为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所以就悄悄跑来了。”
“悄悄跑来?”韦兰夫人不解皱眉。
“妈妈,我暂时还不想重新恢复正常社交,打算再安静休养一段日子。我担心一不当心就留下后遗症。”
“确实应该如此,”一向重视保养身体的韦兰先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忽然语气一转,有些意味深长地叹道,“我还以为你会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阿切尔先生呢。”
闻言,裴湘眸光微闪,忽然从韦兰先生的微妙语气转变中,察觉到了一点这位当父亲的真实想法。
韦兰先生他……或许对纽兰·阿切尔这个女婿的满意程度比裴湘以为的还要低。
甚至——韦兰先生曾经几次提出让出嫁的女儿搬回他身边养伤,给出的理由是希望父女二人能互相借鉴一下对方的食谱和疗养方式。
由于韦兰先生一贯的古怪表现和他曾经还做出过和岳母明戈特老夫人“抢”医生的举动,所有人都没有多想,只以为韦兰先生是因为女儿恢复速度快,而好奇她的治疗过程而已。
但裴湘此时却忍不住有了另外一点猜测。
韦兰先生的内心深处——会不会其实是怀疑女婿纽兰·阿切尔的?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妻子去世后,受益最大的就是那位当丈夫的——尤其是对于一位心有所属、渴望自由的丈夫来说。
裴湘状似无意地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察觉的韦兰夫人,转头试探问道:
“爸爸,我之前一直打算邀请卡列宁先生去我家中做客,但纽兰总是拖延……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让纽兰感到为难了?”
“哦,邀请卡列宁先生去你们的新居做客呀。在我看来,这没有哪里不合适的。毕竟,当时可是他第一个出手帮了你的。不过,纽兰怎么会不情愿呢,难道他不感谢卡列宁先生帮助过他的妻子吗?
“哎,我老了,有时候真弄不懂年轻人的想法了。比如,梅,你从小就对文艺书本那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纽兰怎么会想给你送这方面的礼物呢,那到底是在讨好谁啊?”
闻言,裴湘忍不住抿嘴一乐。虽然自家父亲也误会了纽兰·阿切尔四处挑选艺术品的目的,但她可不会好心替他解释,倒是可以趁机提个小小要求。
“爸爸,我刚刚进门的时候,遇到金来利先生了。他告诉我说,今天下午三点钟会有一位姓卡列宁的客人来访。鉴于我一直无法通过纽兰邀请卡列宁先生去家中做客并当面向他致谢,所以,我今天可以和你们一起接待卡列宁先生吗?顺便再听听他对那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解释。爸爸,除了你和妈妈,我再也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我了。”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为难的!”
韦兰先生在女儿信任的目光里下意识挺了挺胸膛,突然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