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年轻的阿切尔夫妇要为即将返回欧洲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举办一场送别晚宴,这也是这对小夫妻成婚后第一次在家中操办的正式大型晚宴。
按照当时纽约城上流社会的规矩,这次晚宴对纽兰·阿切尔夫妇来说十分重要,虽然他们之前也经常邀请亲朋好友到家中小聚,但今晚则格外不同。
所以,当梅在举办晚宴的当天上午忽然得知,她提前雇佣的法国大厨下马车时意外摔倒又不幸扭伤了手腕,而在亨德森花店预定的杰奎米诺香水玫瑰也没有及时运到后,不得不放下手中那份她正在翻阅核对的镶金边菜单,当即就轻声吩咐男仆去准备马车。
在梅看来,管家会处理好主厨的问题,而她则需要亲自跑一趟亨德森花店看看具体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今晚的这场送别宴会缺少芬芳娇美的鲜花点缀。除此之外,她也不希望这场晚宴上出现任何一朵黄色玫瑰。
“亨德森花店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自小就生长在纽约上流社会的阿切尔夫人——梅,十分不解地摇了摇头,心中不满暗忖,“就是因着亨德森花店多年来从不出错的良好信誉,我才选择了他家,甚至都没有安排备选商家……”
“梅,你现在要出去?哦,真糟糕,依我看呀,如果需要聘请一位新的主厨来临时救场,你作为女主人,最好能在家里亲自见见对方,并尽早重新敲定好今晚的菜单,这件事绝对不容马虎。”
前来帮忙的韦兰夫人见女儿打算出门去花店,顿时不太赞同地抱怨了几句,也打断了梅的思路。
“哦,妈妈,因为有您在这里,所以我才能放心出门呀,而且再过一会儿,纽兰的妈妈和妹妹也会过来帮忙的。”
“可这到底是你和纽兰结婚后在家中举办的第一场正式晚宴,梅”
这位贵夫人环顾着还未布置妥当的客厅,眉头微皱道:
“梅,纽兰今天还在事务所吗?突然出了这么些意外,应该把他喊回来帮忙的,花店那边就让纽兰跑一趟吧。你是女主人,家里还有好些事情等你来做定夺呢,不能全都交给我和阿德琳。而且……以你如今的身体情况,并不太适合过于奔波劳累。”
闻言,正准备出门的梅稍稍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想着亨德森花店店主在致歉信上提出的补救办法,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拒绝了母亲韦兰夫人的提议。
“我想亲自去一趟花店,如果之前订购的那些玫瑰中午之前不能送到的话,我得再精心挑选一些适合今晚宴会的鲜花种类。”
说着,这几日一直有些疲惫的梅展颜一笑,一抹淡淡的红晕浮现在她苍白美丽的面庞上。
“妈妈,这不仅是我和纽兰婚后举办的第一次正式晚宴,还是我们为表姐艾伦举办的送别宴,我希望一切都能尽善尽美。”
“尽善尽美?”韦兰夫人优雅地挑了挑眉,摇头说道,“亲爱的梅,那是办不到的。这世上可从来不存在尽善尽美的宴会。哎,无论你事先准备得多么精心,总会有些小差错出现的。而且,哪怕宴请的主人家避免了犯错,客人们偶尔也会有些出其不意的不妥举动的。”
“我知道,母亲,”已经走到客厅门口的梅回首望向端坐在沙发上的韦兰夫人,手臂轻轻抬起搭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面,声音柔和又异常认真,“可您——我们都非常清楚,这场晚宴非常重要——至少对于我来说是的!母亲,我希望这场晚宴——包括我的未来生活,都会是体面而完美的——就像我一直以来期望的那样。”
韦兰夫人的目光在梅的小腹上顿了顿,随即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和梅都都十分清楚,今晚这场晚宴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梅和丈夫纽兰新婚后第一场正式社交晚宴那么简单。
这场宴会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要拆散梅的丈夫纽兰·阿切尔和梅的表姐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这对情人,并将这桩丑闻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从而保住纽兰·阿切尔和艾伦·奥兰斯卡的名誉,也保住梅和她腹中胎儿未来安稳体面的上流社会生活。
——不至于令梅和她未来的孩子因为一段私奔丑闻而饱受流言蜚语,甚至不得不搬去远离社交场合的乡村小镇上生活。
于是,韦兰夫人不再劝阻,而年轻的梅则满怀着一种胜利在望的忐忑与“决战”前的毅然走出了家门。
与此同时,梅无声告诉自己,今晚,整个社交圈都会站在她这一边,而今晚之后,乌云肯定会消散……
——*——*——
午夜时分,裴湘蓦然惊醒。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的鼻端似乎还残留着亨德森花店里各种鲜花的香气,轻柔、甜蜜、馥郁,仿若少女时代最为纯洁美丽的爱恋,不含半点苦涩与迟疑。
只是,花店里的花儿们有多美好灿烂,之后发生在亨德森花店门口的事故就有多惨烈!显然,那辆提前等候在街角的马车在选择撞向年轻的阿切尔夫人时,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躲闪。
在醒来的裴湘看来,这毋庸置疑就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谋杀!
“如果仅仅是事先指定的鲜花出了问题,我那天肯定会听从妈妈的建议留在家中的,可偏偏……亨德森花店店主在致歉信中大力推荐一种新培育出来的黄色玫瑰作为替代花卉……所以我才坚持亲自出门处理问题的,也就给了凶手动手的机会!”
醒来后因为疼痛而难以入眠的裴湘,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事发当天的那些“巧合”。虽然十分理解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对黄色玫瑰的出现极其敏感,但到底还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傻姑娘不值得”。
为什么不值得?
因为,尽管纽兰·阿切尔自认为将内心深处的悸动掩饰得严严实实,可当妻子的总会对丈夫的心情变化格外关注——尤其是这位妻子并不是像她丈夫认为的那样,不够聪明又内心缺乏情感!
所以,好些事梅都心知肚明。那些曾经在表姐艾伦的客厅里怒放的灿烂娇艳黄玫瑰,都是作为丈夫的纽兰·阿切尔亲自挑选后送给对方的。甚至有一次,为了找到他觉得最像心上人艾伦的美艳黄玫瑰,阿切尔特意寻遍了满城花店……
当然,阿切尔也会送花给梅的。无论婚前还是婚后,每日一束洁白素雅的铃兰,并附上一张留有签名的卡片,此外就无需再多花费任何多余心思了。
“什么黄玫瑰白铃兰的,我管男人心里喜欢什么!哎,之前的我就是太善良太温柔太善解人意了……如果一定要维持好纽约社交圈所推崇的那种体面纯洁的生活表象,那我就直接当寡妇好了。而且,我完全可以做到每年都给亡夫的墓碑前送上一束全城最好的黄玫瑰。”
历经一番生死,还受了一身重伤,这样的痛苦遭遇让每一分、每一秒都饱受煎熬的裴湘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巨大转变。
她之前有多强烈地渴望把丈夫纽兰·阿切尔留在身边,如今就有多嫌弃对方的存在。而这种嫌弃之情,在得知对方倾向于认为她遭遇的车祸其实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后,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其实,也不只纽兰·阿切尔这样想,认识梅的大多数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他们不怎么相信这样一场可怕的事故是有人刻意设计的,因为大家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如此处心积虑地伤害梅这样一位温柔又善良的年轻夫人。
而之后的调查进展更是佐证了人们的看法。
负责本区治安的警员们随后发现,那名驾驶马车疯狂撞向梅的车夫是个酗酒成性的家伙,同时还有几名人证表示,车夫当天早上喝了许多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威士忌,极有可能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
而且,那名车夫撞到人之后,就停也不停地直接驾驶着那辆失控的马车一路狂奔进了一条污水渠内,随后竟醉醺醺地淹死在了不到半米深的淤泥河沟里……
“从表面看,这场事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糟糕的巧合。”
裴湘十分理解除了阿切尔之外的那些人对事故原因的看法,却对合法配偶纽兰·阿切尔先生的表现与态度始终耿耿于怀。
倒不是所谓的爱的越深就期望越高之类的缘由。
而是因为裴湘知道,黄色玫瑰的特殊存在与象征意义,这世上只有三个人了解。
送出玫瑰花但从来不留姓名的阿切尔,收到鲜花并立刻猜出送花人身份的艾伦,以及察觉到所有暗潮波动却一直保持沉默的梅。
此时的阿切尔应该已经从花店店主和女管家那里得知了梅对黄玫瑰的抵触不喜,且他本身就心思细腻富于联想,又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律师,难道就一点儿都没有怀疑黄玫瑰与撞人事故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吗?
确实,那也许仍然是一个巧合。可倘若他真心在乎妻子的人身安全并希望帮她报仇,就不该对警方只字不提花店方面的不妥当。
——多年信誉良好的亨德森花店偏偏那日出现了纰漏。
——提出的补救办法“偏巧”是把丈夫送给情人的黄玫瑰用在妻子举办的晚宴上。
——妻子因为不想用黄玫瑰装饰晚宴而亲自出门解决问题……
“从妈妈告诉我的那些后续调查进展来看,阿切尔确实隐瞒了黄玫瑰对他的特殊意义,导致亨德森花店方面只接受了一点简单的盘查。在证明了花店和马车车夫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后,调查人员就不再深入探究了。可明明——花店方面还存在那么多的疑点……”
此时尚且不能顺畅说话的裴湘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她想,只要幕后真凶稍稍长了点儿脑子,这几日的时间就足够对方将亨德森花店方面所有可疑线索清除干净了。不论亨德森花店是主动参与的还是被无辜利用的,等到她自己能起身亲自调查的那一日,肯定为时已晚。
“那么,就只能用另一个方法证明这场事故并非意外发生了。等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如果我能让一些人——那些在我的案件中有话语权的人们相信,我和那位俄国官员之间从来不曾存在任何暧昧私情。
“并且,那天突然暴露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偷情证据,都是被人刻意设计和栽赃陷害的。那么,此时的所有调查结论就需要推倒重来了……当然,那些黄色玫瑰花的特殊含义也将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
躺在床上只有大脑和眼睛可以自由活动的裴湘暗自琢磨着:
“做过的事会留下痕迹,痕迹会被小心抹除,以我目前的健康状况根本无力阻止;可没有做过的事——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不会变成事实,更无从遮掩隐瞒。反而是那些用来诬陷栽赃的线索,会越来越经不起详细分析推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