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团光,从头顶直直地投下来。消弭了距离的影响,没有了其他的阻挡,许冥第一次发现它竟如此耀眼,宛如挂在头顶的星辰,又如此温暖,仿佛最值得赞美的太阳。
然而很快,她连“想”这个概念都没有了。
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全部停摆。她只是站在那儿,宛如朝圣的玩偶一般,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光。光倒影在她的瞳孔里,落下耀眼的光斑。
没过多久,这一点光斑又如活物般颤动起来——然而许冥对此毫无所觉。
意识像被投进了深渊,自我则被关进了匣子。她现在什么都感知不到,因此自然也不知道,她瞳中那一点光芒的倒影,正颤颤地抖动,又如卵一般破碎——一条白色的小虫从那卵中蠕动着爬出,在许冥的眼瞳中小幅转动。
它看上去和那些垫在灯塔下的虫子很像,只是要小上许多。
刚孵化出的一瞬间,它似乎还有些茫然,在无神的眼瞳中转了几圈。然而很快,它便似感应到什么似的,转身冲着眼瞳的中心微微昂起身体,露出顶端尖锐的口器。
——而就见即将咬下的一刹,许冥的眼前突然一黑。
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她的眼睛前,遮住了来自灯塔的光。
许冥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瞪大眼睛,又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正常。
同样一点点恢复的,还有僵硬的自我意识。
醒了,但没完全醒,但至少身体能动了,也能感知到外部的情况了——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耳边不知何时,已响起此起彼伏的簌簌声。
……蛾子。
眼皮和脸颊上传来细绒般的触感。大脑终于迟钝地做出判断。
遮挡在她眼前的,是两只蛾子。
下一瞬,又听瀑啦啦一阵巨响,连带着挡在面前的蛾子也一起飞离。许冥诧异地抬眼,却正见大片大片的飞蛾从眼前拔起,薄薄的翅膀连成一片,宛如黑色的瀑布!
那瀑布又倒流而上,直直朝着那灯塔的顶端飞去,快要接触到的刹那,又四散而开,接二连三地扑上灯具的表面——
一点一点、一块一块、一片一片、一层一层。
直至最后,丝缎一般,将灯塔的光芒完全裹住。
就在最后一点光芒也被挡住的刹那,许冥的视野,瞬间黑了下来。
视野黑了,意识却一下醒了——苏醒的大脑立刻做出指令,快跑!
大脑结合本能一起转动,许冥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那些蛾子是在替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一旦再次直面灯塔的光芒,她将不会再有一丝机会,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跑!
然而转身的刹那,她脚步却又顿住了。
看不到……她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这个世界唯一的光源被遮挡,她现在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偏偏许冥记得清楚,出口大楼的前面,还有一整片的人脸植物——
按照快乐的说法,碰到一下,就会被直接吃掉。
更别提她现在连出口的方向都无法确定……会是这边吗?还是应该往这边走?
许冥一时踟蹰。不抱希望地摸了摸身上,除了规则书和阿姨的笔记,就只剩几张工牌。那个来自扒手的手电筒也在之前的变故中被一并异化了。
规则书也在发烫,像是快要坏掉的充电宝。许冥手指在封面上停留片刻,还是挪开,再看看眼前轮廓难辨的黑暗,咬了咬牙,索性闭起眼睛。
虽然不是太明显,但她刚才听到了——在头顶的蛾群扑上灯塔之后,自己的周围,还是存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说明自己的周围仍有蛾子存在……而快乐说过,蛾子是会指路的。
她还说过,在这个地方,是不能相信光的。
如果真的迷路了,得去相信声音。
许冥不知道值得相信的声音是怎样的,但这个时候,她只能选择相信。
闭眼,屏息。耳朵捕捉到的声音越发清晰。不远处传来的振翅声,塔底虫子的蠕动声,人面植物摆动根茎时发出的哧溜声。
她甚至还能听见飞蛾掉落的声音。那些扑在灯塔表面的蛾子,因为炙烤而化为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掉落,掉在地上,很轻很轻,像是树叶凋零。
然而很快,又会有新的蛾子,拍着翅膀,一只接一只补上,不让被禁锢的光逃出半分。
许冥不知道它们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
所以清楚点,拜托了,让我听得再清楚点——
“这边。”
细细的声线忽然响起,许冥心脏猛地一跳。
下一瞬,又听更多的细小声线响起,与蛾子的振翅声混在一起,说着再简单不过的话:
“这边,来这边。”
“能听见吗?能听见吗?”
“是右边、是右边。”
微弱的声音汇集成一片,在几步之外此起彼伏地响起。许冥试探着迈出脚步,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前挪,一开始走得很慢,到了后面,却越发快了起来。
“这里停一下,草在抖叶子。”
“好啦好啦,过去吧。”
“不要伸手摸哦,会碰到的,大怪草。”
“走这里走这里。”
“右边、右边,对啦,妹妹真棒。”
“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下。”
“往前一点点,再往前一点点。”
——顺着声音一路小心前行,直至最后,在某一处停下脚步。许冥不敢睁眼,只试探地伸手往前,突兀间,却又听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别用手,用书。”
“你的规则书。”
……!
愕然睁开双眼,许冥只觉胸口像是被人重重一敲。
熟悉的称呼瞬间涌到嘴边,却又像是被怕惊醒什么一样,一个音都不敢发出来。停顿片刻,才小小地、试探地往后转头。
明知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去确认。然而才刚侧过脑袋,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
“别回头,往前。”
“……”
声音有点冷硬,像是以前生气时的样子。许冥默了一下,却还是固执地转过了身——同时对着身后,打开了手里的规则书。
没有人知道,连快乐都不知道。她的规则书里,早早就备好了一个专门的区域。
是在收纳快乐的时候一并画好的。当时也只是出于一层缥缈的念想,想着万一遇到了阿姨,万一对方遇到了什么脱不了身的事,自己还能像个勇者一样,将手中的工牌朝她一抛,再向她打开自己的书,把她远远地接进自己的怀里。
当然,只是设想。她怎么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纸上房间,居然真的有用到的一刻;更没预料到,居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一片黑暗中,许冥凭着对声音的感知,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方向,书摊在那里,手中暴发户似地抓着一把工牌,好一会儿,只憋出一句略显颤抖的话。
她问那个黑暗中的人,回家吗?
声音干巴巴的、小心翼翼的,和想象中拉风的大人模样一点都不一样。
对面的人却没回话。
只是伸手,轻轻拿走了她手中的工牌。
又轻轻按住许冥的双手,带着她把手中的规则书合了起来。
皮肤传来古怪的触感,像是有密密细刺,温柔地蹭过手指和手背。下一瞬,那触感又来到了肩膀,许冥被人扳着转过了身,又被从后面轻轻推了一把。
她手中还拿着那本规则书。书的封皮碰在面前的墙壁上,像是碰到了一层水。
许冥就这样被那人推过了墙,踏出最后一步的刹那,才听那人说了第三句话。
“出去之后别忘关门啊。”她听见对方这么说。
就像过去无数次,送她离开家时说的那样。
第一百五十八章
穿墙而过的一刹那, 面前是骤然亮起的灯光。
视线因为这突兀的灯光而晃了一瞬,许冥下意识地闭眼,心脏亦不由自主地悬起, 很快,又因四周传来的脚步声和关切声而慢慢放下。
“啊啊啊出来了!真出来了!”
陆月灵的声音最先响起, 手臂随即传来被搀扶的感觉, 脚边则似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正在转来转去。
顾不得回答任何问题,许冥连连摆手, 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视线恢复的第一时间, 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将规则书按在身后半开的门扉上。
门板上没有门把,规则书按上去的一瞬, 却如磁石般吸附在了门板上。半开的门后光芒流淌,不断泄出诡异的絮语与意味不明的低笑,又有细细的、纯由白光组成的细细手掌, 扒在门的边沿, 犹不死心地像往外爬。
许冥这回却是吸取了教训,两眼一闭,不听不瞧,只将规则书当做门把,用力往后一扯——
只听“砰”的一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
整个世界,倏然安静下来。
连带着许冥翻涌的心绪, 也静了一瞬。
缓缓睁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许冥只觉所在的房间似乎都暗了一层。静得像是被人抹去了声音。
又过一会儿,不知是谁先问了句“没事吧”, 所有的黯淡又瞬间生动起来——有人扑上来扶住她的身体,有人上前检查被关上的门。许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原来都正抖得厉害,一个不稳,直接坐倒在地,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又有些发酸。
影犬正在关闭的房门前嗅来嗅去,确认再闻不见任何危险的气息后,方小跑过来,贴着许冥的腿趴下,才刚爬稳,就被蹲在许冥膝盖上的狮子猫一下哈走。
兰铎一言难尽地看过来,懒得搭理它们这边,扶着许冥靠在自己肩上,又去摸她的额头:“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许冥本来想摇头,结果摇一下就感到眼前一阵花,只能改为点头。顿了会儿,忽又想起件事,吃力地再次拿起规则书,先回收了之前分出去的工牌制作权限,又翻到专区页,把顾云舒和快乐都放了出来。
一下多了两个人,不大的房间顿时显得拥挤起来。尤其是快乐,她的状态比许冥好不到哪儿去,一出来也只能躺着——相比起来,顾云舒还好一些,虽然脸色难看,但至少还能站稳。
也还有力气,和其他人大致讲一下门里发生的事。
陆月灵和猫听得一起炸毛,恰在此时,快乐终于虚弱地睁眼,一眼看见面前炸成放射线的黑毛,差点没忍住又撅过去。
陆月灵吓得赶紧上去给人拍脸,快乐眼睑颤抖,总算是彻底清醒了——眸光左右一转,旋即颤颤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