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高修仍骑着马在火圈外不住地踱步,这圈围绕营地的帐篷阻隔出一道难以逾越的火墙,虽然此时火势已经稍小了一些,但他还是难以冲入其中。ぷ99.
他听到了里面拼杀之声,闻见了鲜血的味道,长安方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坐在马背上都能感到大地震颤,那恐怕有不下百骑。纵然李垣祠等人武艺高强,也绝难面对如此多的敌手吧。
“让开!”
正是危如累卵之际,高修忽然听见里面李垣祠呐喊了一声,心里一喜,急忙扯着马缰后退两步,只见从天而降几个黑影,李垣祠竟然是将数具大昼士兵的尸体扔到了火里,尸体冰冷沉重,在火海中压出来一条路来。
“快走!”李垣祠一马当先,从营地中策马而出,他手中还牵着一个缰绳,身后跟着骑乌孙马的云梓辰,泠皓则被李垣祠以衣带捆在自己怀中,仍旧是昏迷,三人都一身的鲜血。
“汗王,顺着驰道再走十三里,有一道向东北方向的小道可以直通贺兰山南麓,路口有一株高大的杨树,很容易看到。”
“你呢?”李垣祠拧眉问道。
高修笑了笑:“我来引开他们,汗王您放心,这附近的岔路多如牛毛,我不会有事的——我脱身后先潜回长安接我的家人,然后再设法北上与您回合。”
“好。”李垣祠没有多说什么,从身后箭箙中取出一支雕翎箭交给他,“你拿着,届时凭借此箭,凡是突厥人的部落,皆可通行无阻。”
云梓辰回头大喊道:“高修!你一定得活着啊!”
高修望着那三人两骑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取下酒囊,却发现连烈酒都已经冻成了冰。
他仰起头,雪沫落在脸上,醉了十年,此时终于是酒醒了。
也许已经是清晨,月沉下西山,苍穹依旧无明,天上连星斗也不见。天下都城内灯火通明,今夜长安大概有无数人在浅眠中挑灯惊梦,就像无尽的岁月里,是这个城中少不了的彻夜灯火。
耳畔狂风卷着雪沫,在他肩膀结出了一层冰壳。
记忆中长安还未曾有过如此的寒冬,甚至让离雪燃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家乡。那属于北国的幽州,大昼最东端的关隘,当年齐莱领兵踏破长城时,千万胡骑马蹄中裹挟的,也是这样的冰风暴雪。
离雪燃策马回到长安皇城,因他身上这件兰翎卫总旗的武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轩河宫,待他奔上长阶的时候,手中又多了一个巨大的红漆托盘,上面鼓鼓囊囊,盖着一块黑布,让人不禁联想到一些骇人之物。
他被殿外的侍卫拦住去路。
“下官求见兰翎卫章指挥使。”离雪燃说道。
“章大人不在,说不定是回你们牢房又折磨谁了吧。”
“那我直接见兴王殿下。”
“就凭你?”那侍卫很是不屑,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娃娃脸的兰翎卫小官。
离雪燃笑嘻嘻举起手中的托盘,从近处看,可以见到那黑布下面隐约有两个球形的东西,与人头相当的大小,被并排地安放着。
“嘘,你也知道陆大人在找谁吧。”离雪燃踮起脚来,用极小的声音对那侍卫说道,“说不定我这趟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兴王殿下就是皇帝了,你在这儿多拦住我一刻,陛下可就会晚登基一刻……”
“难道——快请!”侍卫瞪着他手里的托盘,急忙让行,又以狺狺然的目光探寻着离雪燃的背影。
过了三道门,才能靠近周影玫起居的屋子,几层回廊密不透风地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屋里暖意融融,离雪燃一身的冰雪渐渐化掉,随着经过的脚步,在绵厚的深红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泥脚印。
显而易见,这位年幼的小王爷,不仅怕冷,也讨厌声响。
靠近里间的地方静悄悄的,宫人们不知都藏到了何处,离雪燃小心地推开屋门,发现连门框上都包了一层绒布,以防磕撞出声音。
又绕过一道屏风,离雪燃见到一个穿着青绿色锦袍的小小身影摊开了手臂,整个人趴伏在书案上,一动也不动。
“殿下!”离雪燃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查探情况。
周影玫听到他的喊声,却突然腾地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看向左右。
离雪燃急忙停住脚步,原地跪下:“参见兴王殿下。”
大约是被发现了打瞌睡,周影玫并没有斥责对方,而且是咳嗽两声,端坐回位置上,偷偷揉着脸颊上被压出来的一道印子。
周影玫转头瞥了一眼屋角落的漏钟,问道:“这大清早的,何事?”
“下官在城外南面的山中寻到了他们。”
“寻到了何人?”周影玫皱了下眉头。
“当然是,鱼名赫与泠涅。”
“哦?”周影玫一挑眉,“听闻鱼名赫的武功独步天下,你区区兰翎卫竟然能无伤回来,真是万幸啊。——具体在何处,吾这就调派禁军前往。”
离雪燃笑嘻嘻地回答:“对付猛虎与智狐,当然需要点猛药,殿下放心,下官已经将他们带回来了。”
“你如何……”周影玫不明其意,疑惑地探头,却才看到离雪燃放在脚边的托盘,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微微往后缩了下脖子。
“请殿下过目。”离雪燃说着,捧起了托盘。
周影玫别过脸去:“知道了,拿去给陆大人吧。”
“据说这两人对您登位非常重要,所以下官还是希望您亲自看一眼。”离雪燃说着,竟是捧着托盘直接走到了桌前。
周影玫见离雪燃要来真的,大惊,瞪着眼睛往后仰过头去:“不要,别过来!吾不想看这些!——来人,来人!”
他这番举动,实在与寻常吓坏了的孩子毫无差别。离雪燃也不再戏弄他,伸手揭开了其上的黑布,却见黑布下面,是两个用雪揉成的球,还用碎石子摆出了滑稽的五官。因为屋里温暖,已经有些融化,在托盘中积了一小层冰水。
“噗嗤。”周影玫忍俊不禁,他咬着嘴唇瞪着离雪燃,又想发怒,却又想问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下官本不想吓唬您。”离雪燃小声说道,“但请听我说明缘由。”
“你说。”
“鱼名赫和泠涅,的确是死了,我把他们两人的尸首埋在了城南的山雪之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跟我故弄玄虚?”
离雪燃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悲伤的神色,似是在谨慎想着如何措辞:“下官虽然用卑劣的法子将他们制服,可这两个人情谊甚笃,至死相拥,不愿分离。当时见到那场景,实在是不忍心再折辱他们的尸首,于是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如果下官先去找章大人或者陆大人复命,他们一定要见到首级才肯罢休。所以我先见了您,我知道兴王殿下和他们不同,如果是您的话,说不定能开恩,留他们两人的全尸。”
说罢,离雪燃从身上取出几样物件放在桌上,分别是鱼名赫的腰牌和佩剑,以及泠涅的印章笔袋等物。
周影玫看着这些,叹了口气:“他们不过是皇叔的近臣,都为大昼立下过丰功伟业,不是非死不可的……也罢,吾相信你,待登基后,吾会下令将他们合葬。”
“多谢——陛下!”离雪燃跪地叩首。
“你叫离雪燃对吧?”周影玫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他今年才只有十五岁,身骨还未长开,看上去与矮个子的离雪燃倒好似同龄之人。
“陛下竟认得我?”
“略听过你的故事,你四年前武举中本可以位列第三名,却为了救治一个替考者而放弃比赛;之前焕姐姐重伤,是你妙手回春,为她续了七个月的性命;太医院的医官们跟吾提过你,说你偶尔会到太医院里,指点他们医术,还时常为长安的穷人们治疗皮肉伤病——你虽然在章子烨手下办事,可却与他不大一样。”
“下官实在是受宠若惊。”
“为什么不跟你的师兄一起离京呢?”周影玫虽仍是盘问,可语气却放缓了许多,如同在和离雪燃聊着友人间的心事。
离雪燃抬起头来与周影玫对望,他明亮的目光稚嫩如孩童:“我与师兄的道不同。他心中想的是家国社稷,是全天下的百姓。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心胸,我只能顾及到身边的人,我能看到谁,我就尽力用我的医术去保护谁。”
“好,”周影玫抿起嘴来,“吾明日就封你做禁军指挥使,以后你就待在吾的身边,保护我!”
“禁军指挥使?嫄公主不是前日才任命过的?”离雪燃面露疑惑。
周影玫面色一沉,望向一边,仿佛能透过几道门窗,看到长安城北的冰天雪地:“姐姐说,他应是回不来了。”
东天泛起了鱼肚白,微微露出一丝霞红。
身后的马蹄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风也渐息,只是天色仍旧阴晦。
云梓辰落在后面,哑着嗓子对李垣祠喊道:“李兄,咱们能慢一点吗,我……”他从未试过如此长时间的骑行,此时大腿内侧早就被磨出了血,腰背也酸痛难当。
李垣祠却是头也不回:“泠皓的手脚都冻伤了,晚一刻都将有性命之虞——正北方向,再有三个时辰就能回到班查大营,你去那里找我。”
“可……”云梓辰向四周望去,他们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之中,山峦的痕迹都积雪隐去,莫说道路,他此时连太阳都看不到,如何辨别方向。云梓辰不敢再多说什么,他明白,此时李垣祠没把他一刀捅死,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再一回头,他却见李垣祠也停下了脚步,面容严肃。
“怎么了,怎么了?”云梓辰急忙问道,生怕哪里再冒出来什么伏兵。
李垣祠指着前方:“秦钺来接你了,跟着它走。”
前方并没有人,云梓辰眯起眼睛,却见天涯尽处,有一只小小的白色飞鸟,其羽翼安然地独自穿过风雪,慢慢向他飞来。
再近一些时,云梓辰才真正看清楚,那并不是一只真正的小鸟,而是一只纸鹤。它翩然在云梓辰头上翱翔了两圈,悬停在空中,头指向了东方。
“走吧。”李垣祠对云梓辰说道。
可云梓辰却很是迟疑,三年了,他与泠皓重聚,却未想到一夜间便发生这样分崩离析的变故。他想了一路,昨夜一怒之下的质问并不是发自本心,他想对泠皓道歉,哪怕泠皓打他骂他也好。他想问明白,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垣祠小心地扶着怀中的泠皓,泠皓仍旧昏沉不醒,嘴唇毫无血色,如一个忘记装点颜色的瓷人儿。李垣祠怕他半路被冻死,干脆解开了衣服,将他面朝着自己的胸膛,贴身与自己捆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想问很多事情,等见到秦钺,他应该会回答你。”李垣祠望着天际那一抹鱼肚白,思索后又说道,“如果等下天晴了,你千万不要直视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