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审帝二十三年,四月初三。
“恰宿江南错逢时,新发莲蕊未几枝。红霞自卷绿绢破,碧潭叶染日西迟。”
半寸小毫在宣纸左上的空白处用娟秀的小篆题了词,执笔之人未写落款,除下两块长条汉白玉镇纸,用一把素白的纸扇扇动纸上的残墨。
作画人是副公子哥儿的模样,身材高瘦玉立,一身华贵苏绣的白色薄衫,腰中有一把带鞘的苗刀。他相貌极年轻,没有束冠,只用细绳轻轻拢了头发,系上块儒生巾,头上却有少许白发——是个少白头。
他点漆一样的黑眸子认真地盯着纸面,那画上用浅墨泼画了半纸荷叶,正是方才一池碧绿让风吹乱的样子,明明是暗灰的墨汁,却无风自动,生生看出了绿色。叶间留白处是淡粉的菡萏花蕊,清香混着水汽,仿佛能够扑到人的脸上。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画完了吗,赶紧拿给咱们老爷瞧瞧?”一旁,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不耐烦催促道。
公子哥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双手捧了画小跑向旁边的凉亭,对亭中一位正喝茶的胖商人打了个千儿:“爷,您看看这画怎么样?落款是盖您的章,还是我的印?”
胖商人放下茶盅,捻起块鹅油饼子,搭眼瞟了一眼画,眼睛登时瞪得溜圆,指向画上:“人呢!上头的人呢?我不是让你画本老爷钓鱼吗?”
“是呀,”公子哥指着角落的一条细细的弧线,“这是您的钓竿,人在画外面。”
“钓竿有个鸟用!我要人那!”
“那不行,”公子哥正色道,“画荷花最忌讳画里有人,那样荷花俗了,画也丑了。”
“你还骂我丑?”
“不丑不丑,勉强中人之姿。”
胖商人气得吹胡子,抬手便要扇巴掌,公子哥灵巧躲过去,仍双手捧着画:“画给您画了,现在该给钱了。”
“给个屁钱!画得这什么稀烂东西!”胖商人挥挥手,要打发公子哥走人。
公子哥见此,将画卷了卷,塞进怀里,抬手拍向腰侧的苗刀:“大老板,当初咱可说好了,小爷我缺路费,这才在码头上卖画,不多要,够我上船就行,现在船要开了,您不付钱,我就只能踩着您的漂子过长江了。”
五尺长的苗刀杀气凛凛,胖商人脸上的肉跳了跳:“你、你还敢杀人?信不信我喊官府来,活剥了你的皮!”
“信不信我现在就剥你皮吹个人皮筏子?”公子哥说着,突然前跨了一步,做出个拔刀的架势。
“停停停!钱我给你,画我也不要了!”胖商人吓得摔进椅子里,连连哆嗦,给家丁招手,“大白天遇上这晦气——你要多少?”
“十五个子儿——不行,二十个,我上船还想加壶茶水喝。”
家丁急忙数出铜钱来,拿线串上,远远扔给公子哥。
公子哥抬手接住,略数了一下:“今后你最好别碰绸缎的生意,不然我让我哥哥们收拾死你!”说着飞快将纸笔砚台收拾进包裹,向渡口小跑了两步,坐上刚解缆绳的客船。
公子哥名叫云梓辰,字崇爵,洪州豫章人,此番沿大运河北上,目的地是昼都长安。
次日清晨,客船在扬州停了下来,云梓辰下船,信步往沿江的早市上走去。
昨夜下了些雨,刮着小风,原本闷热的天气凉快了不少,船行的比平时迟了些,云梓辰在船上睡了个舒坦觉,走到熙熙攘攘的街上,懒散地打了个哈切,昨天到现在就喝了一碗茶水,他感觉饥肠辘辘。
这不是云梓辰第一次来扬州,他生性好游玩,运河长江边上的大小地方他几乎都去过,只是母亲嫌他年纪小,不让去太远的地方,此番远去长安,云家老夫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唠叨。
距他上次来扬州还只是半年多前,街上的光景却略有些萧瑟。菜市口的断头台上又添了一抹黑红,旁边开了许甚多年的包子铺关了张,幌子挪到了巷尾;街角倒是多开了家店,卖胭脂的,老板娘长得白嫩水灵,惹得一边上的杜屠户不住地瞅。
云梓辰揉着饿腹,在扬州城轻车熟路转了几个弯,穿过喧嚷的人群,来到一家冷僻的小巷里。巷子虽然冷落,但有家小店里却挤满了人,细一打量,都是熟客。
“这不是云公子嘛!有几个月不见了,这遭去哪儿玩了?”
“没去什么地方,回书院住了俩月,又逛了趟松江府,这回才从家里出来……”
“还按老样子?”
“麻烦徐老板做快些。”
瞄到角落里一张无人的桌子,云梓辰用袖口掸了掸浮尘,方一落座,热气腾腾一碗汤圆、另有一碟蜜桂花圆子便被轻轻放在桌上,他顾不得烫,大口吃了起来。
这家小食店是几年前同书院的师兄带他来的,说是他家的山楂馅汤圆极好吃。云梓辰吃过一次便上了瘾,此后每次路过长江或大运河,都会在扬州停一站,只为吃一碗徐老板亲手做的山楂汤圆。
“昨晚睡时还想着,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走了。”一阵清亮的声音传进云梓辰的耳朵,带着吴侬软语的柔和语调。
云梓辰抬头,但见店门前一人快步走过来,大概是晨起匆匆,还披散着黑发,边走边整理大红色外衫的腰带。
“泠兄?”云梓辰惊喜地站起来,“好多年没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泠皓笑吟吟在旁边坐下:“伯母上个月来信给我,说崇爵要进长安应举。你头一回北上,我知道一定会路过扬州,就在徐记汤圆楼上租了间屋子——这不,你刚到,伙计就跑来喊我了。”说着,泠皓顺手将长发绾了个发髻,用发簪别起来。
云梓辰这才想起来,如今泠皓已经加冠,他的头发全梳上头顶,只有一缕头发垂下来,挡在右边的眼角,云梓辰看到那里有一条显眼的红色伤疤。
他与泠皓在江西的白鹿洞书院相识,那时候泠皓游学到此,云梓辰亦常年在书院中读书,两人因故结识,阴差阳错成了好友,泠皓在长安的这些年,他们书信未曾断过。
“那个,泠兄,求你帮个忙呗。”云梓辰三两口吃完汤圆,拉了拉泠皓的袖子,凑到他耳旁,“钱帮我结一下,我现在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泠皓挑眉:“你出远门,云家没给你钱吗?还是说,这回又是跟家里吵架跑出来的?”
“本来十五两足够花的,但路上全用掉了。”云梓辰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发,“在九江,路边见到有个小孩卖身葬父,我看着可怜,就出了三两二钱的安葬费,又留下五钱给他吃饭。铜陵万春楼,云依姑娘给登徒子轻薄,我不小心把人砍伤,赔了二两,又给万春楼留下八钱银子修桌椅。昨天在金陵,沿河的一户商家糟了水匪,几十年的积蓄都没了,官府却说捉不到人,一家人急的要跳河,我见着了能不管吗,当时身上还剩下五两四分……”
“行了,你云大少爷就是转世的活菩萨,每次出门都要散些家财出去。”泠皓听得直摇头。
“反正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我不花,哥哥们也是要挥洒掉的。”
“你是不是又卖画了?”
“泠兄!你知道吗,我昨晚遇到那个买画人有多过分!”
泠皓笑着听云梓辰讲这一路的经历,云梓辰又拿出来画的荷叶图给他看,硬要他估个价钱。泠皓闻了闻画上的墨香:“崇爵的画技自是不必说,单是这点上好的松烟墨,都不止二十个铜钱了吧。”
“那可不,一贯钱一丸墨,这张纸上起码得四五十铜板,做生意的不懂货,早晚赔光裤子……”云梓辰嘟着嘴,将画小心收起来。
“我一直好奇来的,没钱的时候,你就没想过典当东西?你随身这些行李衣裳,用不上的,随便当一件出去,也能换不少银子吧。”
云梓辰笑了一声:“江南这些当铺都是通着气的,我用东西可不是我的,每样上面都有云家的款,放进当铺里,会让别家人说笑话。”
泠皓为云梓辰付了汤圆钱,两人吃过午饭,往码头雇了船家,依旧是坐船北上。
“我收到伯母的信,可着实吓了一跳。”
“为何啊?”
“当初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你总说你最讨厌当官的,立誓要一辈子不考取功名,只做个游侠隐士……”
“得了,你别说了。”云梓辰一想起此事就一个头两个大,“这才过完十九岁生辰,我娘就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堆姑娘小姐的画像,整天问我有没有看上眼的。我才十九啊!至于这么着急吗!光这样就烦死了,再把人家娶过来,怕不是又开始嚷嚷抱孙子,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泠皓听得乐不可支:“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婚事定下没有?”
“当然是没有,我跟我娘说,去京城做官,那以后肯定要娶个京城的官家姑娘吧,就让她别着急,我自个儿打算。”
“如今朝堂上文武两边如剑拔弩张,据说多年都未有相互结亲交友之事,因此你考文试还是武举,可是要现在就想清楚的。”泠皓微正了颜色。
云梓辰为难地挠着头发:“其实要我看来吧,文武就没有什么区别,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当武将也就是往个军营里一待。但是文试我还要回乡里把举人考了,我才不回去呢。还是从军好,最好把我发配到边塞去,听说那儿的姑娘们是金色的头发,蓝眼睛,鼻孔朝天长,那人得是什么样的?”
泠皓笑了:“那儿有你说的这么容易,到了长安,你可要改改这爱吹牛的毛病。”
“也就跟泠兄你吹个牛,反正我现在是从家里跑出来了,起码得在长安多玩个几年,今年先考武举试试,能中不能中的……再看我造化吧。”云梓辰嘿嘿一笑,忽然转了个话头,“净说我了,泠兄去长安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婚娶,现在可有心上人吗?”
泠皓被问得一愣,低下头去:“……还早呢。”
入夜。
北方的夏天来得晚,一过了长江,天气便凉快不少,尤其在江面上,到了晚上更是冷得很。
一阵凉风吹来,泠皓打了个哆嗦,冻醒了。
夜凉如水,醒了就再无睡意,转头看向睡在身边的云梓辰,瘦长的身子紧紧蜷起来,看来睡得也不舒服。泠皓拉过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自己披了件长衣,跑去舱外看星星。
此时还未到十五,天上悬着一弯新月,很细很长的一条,却亮得耀眼。衬着四周的繁星失了颜色,只在接近天地相交的地方有几点亮亮的在闪,不过是橙红色的烛火。
泠皓扭头看向船尾,却愣了一下,眼前黑茫茫的,船尾灯笼昏暗,四周蒙着层毛边,像远在千里之外,原来是江面上起了夜雾。
心中有些不放心,担心船夫在夜行中失了方向,泠皓于是摸着船舱向船尾走过去,看到只有船夫一人在摇棹,船娘身上披了毯子靠着船篷睡得正香。船夫听到响动,见一袭暗红衣衫,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熟睡的船娘。
泠皓了然笑了笑,点点头。
船夫和船娘样子极普通,却感情甚笃,这一路不做事的时候,手都是握在一起的。
泠皓忽然回想到白日里与云梓辰一番对话,自己已经及冠一年,确实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但他的心在嫄公主身上,三年来自己在军中毫无功勋,有何脸面让父亲找皇帝去提亲呢。
“公子,这大雾锁江,咱们恐怕要走慢些了——不过没关系!这种雾大概一早就能散了,不影响白□□船。”船家刻意压低了声音,与泠皓耳语道,“……真是不好意思,人老了爱忘事,忘了提醒两位公子,这北边凉……”
“我从北边过来的,带了厚衣服。船家,一会儿如果你婆娘醒了,就让她睡舱里吧,有地方。”
“哎!”船家惊呼,又忙捂住嘴,不住地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他神情慌乱,又有些不好意思:“两位公子都是俊俏模样的人,不知是在哪儿发财的?”
“我在长安做都尉。”
“长安?那您可是皇帝手下的大官啊!我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公子你一看就是贵相啊,哎呦都尉——都尉听着是武官?过不了几年您一定是个大将军的材料。哪像我家儿子,二十五六了,还娶不上个媳妇儿,就知道种地,卖点东西也卖不好……”
老人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泠皓却心不在焉的把目光瞟向远方,河两岸有些村落,烛火摇红,灯光倒映在水里泛着冷清;远处似是个镇店,传来舞乐的声音,丝竹、鼓点、人的笑声,还有鱼跃出水面的声音。
泠皓摇摇头:“我曾认识一个二十五六岁不务正业的人,但他做了一番惊天的伟业……”
到如今,回想起祁连山上的大雪,泠皓还是会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