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告诉我,你尊姓大名了吗?”掌灯时分,泠皓大马金刀坐在他平日里休息的贵妃榻上。
今日泠皓主动领兵突袭匪巢颇有震慑效果,从晌午至入夜,水师总寨都再无水寇侵扰,他也终于能安生坐下来吃个饭。
新都督隔了一张饭桌,显得很是拘谨:“我……我……韩沧海就是末将,登州蓬莱人。”
“沧海?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沧海?”
“不,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沧海。”
“不是一个意思吗。”
“因为……因为你说的那句诗我没读过,我只听过这一句,别人念的……”
“……”
“泠将军,你知道吗?当时我就是听说了您的事迹才下决心来参加武举的呢!”
“哦?”泠皓有些意外。
韩沧海见泠皓感兴趣,便打开了话匣子:“本来打算让我继承家中镖局生意的我爹,但是提枪上马保家卫国才是男儿的本分啊我觉得!所以就从家里偷偷跑来长安考试了我,居然真的考了个第一啊没成想!这下可没话说了家里人。不过御赐的状元金甲好沉,刚穿着在船上,感觉四肢动都动不了了!而且不是纯金的也,只是个金色儿,泠将军啊,不会真的要我们穿着这个上战场吧。”
“你是第一个把状元金甲穿上战场的傻货。”泠皓哭笑不得。
“这样啊……”韩沧海自知丢人,却也不尴尬,接着说道,“对了!我趁手的兵器和你差不多呢,我用的是戟,您用的是枪。”
“杀过人吗?”
“刚才你是杀人回来吗,这一身血?”韩沧海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杀的谁呀?”
“水寇,”泠皓想到这儿就有些头疼,“先吃饭吧,不说这些烦心事,吃完我再跟你详悉说。”
韩沧海露出得意的神情:“别小看我啊泠将军,杀过人呢我也!两年前我们那儿土匪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跟家里出镖,出城二十多里就遇到一伙贼人,给我吓坏了,全忘了我学的武功,就知道拿刀乱砍,结果我运气好,当真砍死了一个!”
“中原盗匪猖獗之时,时常百人以上结队而行,镖局出镖一次不过三五名镖师,你们如何可以抵挡?”
“肯定猜不出你,是李将军带人救了我们!”
“李垣祠?”泠皓一愣,没想到竟能在这新兵口中听到李垣祠的消息。
“那当然!真是没想到啊我们,大司马大人会亲自领兵来我们这小地方剿匪!他都没让士兵出战,一个人骑着快马就冲过来了自己,三下五除二把那群贼人赶跑了。真是英勇得很!”
不知道自己现在和李垣祠交手,能有几成胜算,泠皓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李垣祠既然领兵去了登州,他还做过什么事?”
“那可多了!”韩沧海激动得一拍桌子,“在我们蓬莱住了半个月,李将军就剿灭了山里那些土匪。然后又安排士兵留下屯田——哦对了,我也不知怎的,跟随李将军的还有好些个说书先生。那些说书先生每日下到村里讲评书,什么白城之战、都城围战、杭州大战,不过最精彩的就是张掖大战,活灵活现讲的,尤其是你三探突厥军营,轻功登上十丈城楼与守军里应外合突围那段,不下一百遍呐我听了……”
此举大约是李垣祠有意为之,将以往的战争编成演义故事,既让随军文官们有事做,又可以借机让百姓们对军队中人少些误解偏见。想不到区区三年时间,李垣祠竟独自做了这许多事情,相较之下,自己在荆州水师简直是一事无成。
泠皓叹了口气,心中喜忧参半,对韩沧海说道:“你也讲累了,先吃饭吧。”
这时有士卒端上来饭菜,泠皓腹中饥饿,埋头吃起来,过了一阵,他听对面没有动静,疑惑地抬头看着韩沧海:“你不饿吗?”
韩沧海小声问道:“将军啊,军营里……就吃这个吗平时?”
泠皓看了看桌上,鲦鱼、鲫鱼、泥鳅、花鲢……他和韩沧海一人一大碗米饭,还有用鱼头乱炖的鱼头汤,配着水芹和荇菜等江边的野菜,边上是一坛没动泥封的女儿红。
“怎么了?”泠皓抹了下嘴。
“只有……只有鱼吗?”
“还有虾,”泠皓说着单手从边上拎起一只盆来,扔到韩沧海面前,里面是煮熟了的小指头大小的红色河虾,“本来军中也会食用田螺,不过我听闻在这边吃螺容易闹肚子,甚至患上疫病,就让士兵将河道里的各种螺类都扑灭了,如今大概不好找。”
“不不……我的意思是,平常就只吃这个吗你们?”
“并非如此,今天是为你接风,因此丰盛些,我平时自己吃就一个菜。而且坐在桌边吃饭的机会不多,都是准备鱼干或者饭团,带在身上随饿随吃的。”
“……”韩沧海的嘴角逐渐耷拉了下来。
“你哭什么!把头抬起来!”泠皓下意识如教训士兵那样训斥韩沧海,但转念一想,面前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个新兵,自己这样是不是吓到人家了,于是稍放缓了语气,问道:“沧海,你今年多大了?”
韩沧海一口鱼肉混着米饭哽在嘴里:“十八岁我今年……”
“噢,和我参加武举时年纪一样。”泠皓此时已经吃完了,从边上抄起一支水烟袋抽了起来,“你是登州蓬莱人,离这里挺远的,路上想家吗?”
“不想家……我……咳咳!我想长安了……咳!咳!”
“放宽心,一般地方军将领多是五年换防——话说你咳嗽什么?”
韩沧海眼泪汪汪地盯着泠皓手里长长的水烟袋。
泠皓解释到:“水寨就建在江上面,潮气极重,烟草可以祛除湿气,今后你若常年在这里领兵,也会离不开它的,你要能习惯烟草的味道,也可以拿烟叶泡酒,或者直接嚼了吃……你怎么又哭了!——你们看到了,我没骂他吧?”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泠皓带着韩沧海,领兵捣毁了荆州一带十多个水寇的据点。
起初泠皓以为韩沧海秉性粗浅孱弱,根本上不了战场,但后来发现,韩沧海除了一上船就吐得昏天黑地以外,下船杀敌却十分英勇果断,泠皓临场教授他的指挥之术他也能听得懂,显然是学过些兵法的。
一次进攻中,泠皓于甲板上指挥,未留意暗处有人射来一支冷箭,还是韩沧海及时发现将他扑入船舱,不然泠皓就算不死,也会多少受伤。
“当时真是小看你了,实在是抱歉,看来陛下将你调来接替我的职务,并非全无考虑。”战斗结束以后,泠皓蹲在战船船舷上洗血,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还没有长出来胡茬,一扭头,“——喂!你别在这里吐啊,我洗脸呢!”
十天后,泠皓正式从信差手中接过圣旨,单骑从陆路北上归京,依旧是他来时一袭耀眼的红衣。入秋后江南西风飒爽,吹动广袤的荒草碧野,草下是肆意漫流的涨水,在马蹄下翻起泥浪,溅湿了飞奔而过的衣襟。
泠皓想到,自己离开之后,也许韩沧海会率领水师的快艇去解决剩下的百余处水寇据点,又或者他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去守护荆州两岸的水户渔家。还有就是,泠皓希望他能够快点找到不再晕船的办法,虽然这不影响他上阵杀敌,但是他抱着盆吐的样子着实是丢人。
在长湖北岸边的高丘上,泠皓隐约听到水寨大门关闭的声响。两年多时间过去,已经习以为常那种浸湿的木料挤压摩动的声音,他策马在远方的高丘上,看到长湖与长江上空漫天的水汽,依稀可见水师总寨连片的楼瓦窗扉,里面住了他苦心经营两年的水师,一万余精兵,数千战船,原来从远处望过去,竟是如此壮观。
他并不知道,这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后一眼江南。
泠皓此时还并不知皇帝为何将他召回长安,但在京中的云梓辰暂代军镇,耳目灵通,已然率先知晓了军中动向。
李垣祠如今生死不明,但中原剿匪事宜关乎百姓安定,仍要继续推行,因此朝廷便提任泠皓为三军统领,接替李垣祠之职,直接到中原赴任。
“你们瞧瞧,我就说那新状元韩沧海靠不住,这才到任几天啊,就跟朝廷要这要那的——荆州多好的大米他不吃,问我能不能送些白面过去,还要捎带几捆胶州大葱,荆州不产葱吗难道?”茄子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说话的是云梓辰,此时他正在营房中与副官比对各处的军需用度,他向来算数极快,阅览账目一目十行,需要多位抄书小官奋笔疾书才能追得上他计算的速度。
军镇营中都是秦钺的下属,与他们熟悉之后,云梓辰也时常与他们开开玩笑。
“云将军,统领将军已经在赴任路上了,他要咱们提前调配粗盐一斛、姜两斗、晒干番椒一斗、花椒藤椒各半斗……”
“等等……”云梓辰抬手打断那抄书的文官,“中原的新统领应当是泠兄吧,他什么口味我能不知道?一个正经杭州人,最怕辛辣了,打小时候葱蒜韭菜、连韭黄都不吃一口,他要这些东西干嘛?”
文官点点头:“回云将军,确实是统领将军要的,不过也未必是他本人要食用,兴许是随军的家属需用,一般也会放在军需里……”
泠皓的家属不就是嫄公主吗,还是说泠皓在荆州又偷着纳了一房妾室?但大昼驸马怎可以纳妾呢?云梓辰没敢往下想下去,他挥挥手,一边取来另一份账目:“算了,先记上吧,再多加半斛细糖……”
话音未落,营房中诸多文武突然齐刷刷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行礼。
云梓辰心生疑惑,抬起头来,却见他们跪了一地,向着站在门口的娇美女子。
“末将参见嫄公主!”云梓辰急忙从座位上翻下来,额头冒出冷汗来,心想怎么想曹操曹操到,难道泠皓真在外头养了个小娘子,嫄公主跑来军营兴师问罪了?
“跪什么呀,都免礼,我来找云参领,有一点私事。”
“您找我?”云梓辰很意外,挥手就想让其他人回避。
嫄公主以袖掩住嘴,发出浅浅的笑声:“何须如此麻烦,不过是一点小事,几句话就说完了的。”
“公主请讲……”云梓辰讲嫄公主让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听闻云参领擅长画技,我想请你帮我画一幅肖像。”
“您的肖像吗?这好说!不过宫中应当有技法更为娴熟的画工才是……”
“不,我是想请云参领为我画一幅泠驸马的肖像,他在外征战多年未归,我心生思念,想到你与他相识,就来找你了呢。”
难道不是你自己把泠兄打发到这么远的地方受罪吗?云梓辰腹诽,但当着营中这么多人的面,对方还是公主,自己只得应了下来。
嫄公主说完后就乘车离开了,只留下许多新兵满脸傻笑,显然又是些被嫄公主美貌惊艳到的傻小子。
一个月后。
坐在北上的马车里放眼望去,广漠的荒原上只余黄绿色枯草,随着地势缓缓起伏,远处贺兰山拔地而起,如竖在地面的巨硕刀锋。虽然泠皓也亲历过西域的深秋与寒冬,但戈壁滩与这北方草原相比,还是不太一样。
视野之极的地方,泠皓远远地看到有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那种骑马的姿势和速度是汉人做不到的——是只有游牧部落才有的骑技和好马。
“车里是汉人的使者吗?”为首一骑上坐着一个披发圆脸盘的汉子,用含混的汉话问道。
“是汉使!”同行的副官答道。相隔距离太远,双方只能扯着嗓子大喊才能让对方听清。
“那个使者什么身份?”
“是荆州水师的都督!”
“撩开轿帘让我们瞅瞅?”说话间,那些人的快马已经翻过一道丘陵到了眼前,领头的人率先下马,大摇大摆跑到汉使坐的车轿边上。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将军岂是你说看就看的!”副官说着就要拔剑。
“是大汗叫我们来的,要我们瞧一下来的是谁。”那个人竟然是浑然不惧。
“你告诉他,是我,泠皓。”泠皓说着拉开了马车的门帘,露出一张角绝色的如玉面孔,他看上去眉目依旧,却不知为何带了些落寞和杀伐之气。
领头的人打量了一下他,然后笑了:“看到了!大王说知道您怕冷,让我们送来点东西——拿过来。”说着有人从一匹无人骑的马上解下一只很大的包袱,双手捧过来,领头人解开:先是一大袋滚烫的奶茶,然后是一件厚实的火狐皮披风,最后一包卤过的牛肉干,都做得干净精致。
泠皓没有推辞,一件一件接了过去,透过窗子对领头说道:“道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回去告诉李垣祠,让他提早把脸洗干净,到时候莫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