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第 36 章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

离雪燃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筋疲力尽地倚坐在营房门口,他满脸满身都是血,看着像是刚杀过人,而不是救了人。

“她死不了了,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怕她会疼死,所以用多了许多麻药。断掉的骨头已经接好,半月内不要去搬动她,还有——”离雪燃突然抬起头来,看着秦钺:“师兄,先和我进屋来。”

鸿审帝久病缠身,早就先行回宫去了,此时等在门外的只有秦钺与诸多随侍太子的宫人,秦钺有些疑惑,离雪燃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呢。

“太子她……有喜了,约莫已近两个月,也是万幸,她如此严重的伤势,胎儿竟是没有伤到分毫……师兄,你要当爹了,听到了吗?”

秦钺没说话,仿佛完全愣在了当场,离雪燃在他面前又喊了一声,秦钺才回过神来,直了眼神,一步一晃地走到了周影焕的病床前。

时间已经过去一夜,屋内点满烛火,照得一室亮如白昼,面前病床上周影焕安稳地熟睡着,细眉紧皱在一起,一张山果一样光滑饱满的小脸毫无血色,在橙色的火光下呈现蜡黄的颜色。

离雪燃为了救她,把周影焕胸口的皮肤连着肉整块的切开掀起来,然后一根根掰开肋骨,把胸腔全部敞开来,然后用细小的水蛭一点点清理了肺中的积血,这是需要极大胆量、常人难以想见的残酷医法。

秦钺不敢碰她,也不敢去思索周影焕醒后将面临如何的痛苦:“可否设法,将胎儿拿掉?”话语一出,他自己都觉难以置信。

“你疯了!”离雪燃小声地骂道,他贴在秦钺面前,“那可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强行打胎对母体伤害多大吗?莫说太子现在的状况,就是平时的身体,也是难以承受!”

“尚存七个月……”秦钺的脸上满是绝望。

“对呀!人的肋骨只需两个月就能愈合,她年纪尚轻,腿伤最多百日也足能康复,内伤虽然严重,但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吗,我这就去找章子烨辞官,每天十二个时辰照顾她,到七个月的时候,我保证她能恢复如常人一般。”

离雪燃自然不知道,这七个月,已是周影焕最后的七个月生命了。

“不……”秦钺的嘴唇哆嗦着,神情恍然地倒退两步,他浓黑的眼珠滚动一下,有一道泪痕留在了面颊上。

这下离雪燃也发觉了不对劲,他与秦钺从小一同长大,几乎没见他掉过眼泪:“师兄,你到底怎么了?平时你不是这样子的!太子她是受了重伤,但我可以救活她的!”

“没什么……”秦钺轻声说道,一点银光从他指缝间隐去,“你走吧,我陪陪她。”

离雪燃早已疲惫难当,自去旁边的营房中休息。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秦钺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方才,他是动了杀掉周影焕的念头的,与其要她躺在病榻上直到死亡,不如在此时给她一个痛快。但是利刃捏在指间,秦钺却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这不公平,这对所有人都不公平,秦钺是秦钺,周影焕是周影焕,自己无权去论断他人的生死。

秦钺倚到床边,颤抖的手指摸上了周影焕纤细的手腕,那微弱的脉搏下,确实有另一道脉象不断搏动,清晰地传到秦钺的指尖,如山间奔涌的水流,细小,却鲜活。

自己一遍遍的推绎计算,难道真的是错了,难道这个孩子,能够成为周影焕命运的转机吗?

秦钺不敢再想下去,此时他心中的念头,只是盼着周影焕苏醒过来的时候,伤口少一些疼痛。

春草埋没了荒径,长安城西那条通向秦宅的山路早已不见踪影,一道断墙后,原本恢弘厅堂的位置只剩下空旷平坦的沙地,而后院小宅中,窗前点了一盏油灯,火光在窗棂后摇曳。

秦钺已搬到东宫多年,离雪燃大部分时间也住在兰翎卫的营房里,只有青衣纸偶明子沉默而辛劳地每日洒扫这间房舍。但纸片是最怕火的,何况他们并不需要借助火光去看清东西。

秦钺站在月光里,于房舍门外踟蹰不前。

“如今,你连敲门的礼节都忘记了。”低沉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房门传了出来,那声音极近,仿佛就贴在门的另一边。

“非不知,是我不愿。”秦钺单膝在院子里跪下,“师父,我心有疑惑,望您解答。”

“为何不自己去问鬼神?你的卜卦,从不会错。”

“不敢私下探知您的故事。”

“她坠马,是小兴王一派下的手,你怎么会怀疑到为师头上?”

秦钺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愤怒地咬牙说道:“但马已杖毙,马夫自戕,您可有其他的罪证!”

门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笑声:“这些年,你都查到过什么罪证。”

秦钺回答不出,从三年前自己准备参加武举,到泠皓在扬州遇刺,再到云家被抄家,秦钺追着无数条线索,却发现这些消息如一根根蛛丝,全都混杂在大昼浩渺如烟的宦海之中,在朝堂上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巨网。

这张网连着文臣武将,连着士族权贵,寻不到头尾,看不到边界。

“你以为,仅凭你一人,拉上三五能人志士,便可以辅佐那小公主登上帝位了?他们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计划着改朝换代了!你与我那皇兄,都实在是天真……”那低沉的声音渐渐隐去。

“那小焕将如何!”秦钺起身追到门边,用力敲打着房门,“师父!”

屋内没了动静,月光却从身后投下一道黑影,秦钺回过头来,他面前站着一个奇高无比的灰衣道人,那道人生了一双重瞳,面容消瘦清隽,不似寻常凡人。

“我曾有三位知交挚友,但当时却只能坐视他们零落四方。钺儿,他们用了几十年设局,破局,也需要耐心。”

可自己与她,恐怕都没有那么多谋算的时间了……

秦钺低下头:“师父,再问您一事,云梓辰之父,是代您身死的替身吧。”

“在当时,他与我而言,不也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曾经的夏王周鸿基,抬手摸了摸秦钺的发顶,“云家的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条线索,不要再查下去了。”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云梓辰在含章殿看了几天的文臣骂架,终于知道知道鸿审帝为何要召他一个武将来参加朝会。

其实治蝗之法从古到今都没什么新意,无论何朝何代都要动用大批劳力和牲畜,但因各地灾情与民风不同,所以分别采取的措施也太一样。云梓辰曾帮秦钺制作过一份运粮地图,上面不仅行军道路细致准确,更标注了各地主要种植何种粮食等消息,对于治蝗的安排极为重要。

云梓辰凭借这份地图和记忆,依照水土和作物,将中原各地划为几片区域,再由官员因地制宜拟定治蝗述略,抄写后送往各地,由当地长吏主持灭蝗之事。

他此时正带着一小队骑兵,跟着一大群的信差,顺着黄河往东走,他们此行要去黄河中下游南岸的一片区域,将文牒一直送到乡一级的官员手里。

他同行的信差头领就是高修,而且只有这一队信差,是皇帝特地安排了士兵保护的,从云梓辰的营中调拨精兵。云梓辰有些好奇,便找了个由头与高修同行。

参军两年多,这还是他头一次体会随军出征的军旅生活,虽说并不需要打仗,他们的敌人是一群虫子。

数日之后,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叫北邙乡的地方,平时人们嘴里的“葬在北邙”就是指的这里,是个埋过不少人的地方,毕竟此处有着整个华夏中原最为繁多的人口。

此处据说蝗灾也极为频繁,官员们除了列举出布围法、沟埋法等常见治蝗方法以外,竟然还有“吃”这一条。他当时在心里暗暗笑话那个出主意的官员,但皇上还真就让人写上去了。

云梓辰没有见过真正的蝗灾,只在书中略见字句,据说蝗灾过境后寸草不留,赤地千里,他可不想亲自目睹这个场面。

行程并不顺利,听着一路官吏的倾诉,云梓辰发现同样是吃干粮长大的,居然有人会愚昧至此。

在这记载中蝗灾最为肆虐的地区,生长与此的人们居然是不敢扑杀蝗虫的,“蝗”与“皇”“黄”二字同音,百姓们认为蝗灾是黄天降罪,说明这里有人做了坏事,而吃了蝗虫就是吃皇上,是对老天大不敬的罪过。闹得厉害的时候,路上爬满蝗虫如覆了一层细鳞,行人走路都会避免踩到蝗虫,生怕为自己招致灾祸。

云梓辰蹲在地上翻看荥阳县的账目,跟这里的县令说到:“非得叫蝗虫?就不能换个名字,说他们吃的那东西叫、叫蚂蚱?再不行,舴艋也可以啊!”

高修边上劝他:“崇爵,你别着急,这些事情都是没办法的,咱再想想法子。”

“你来想法子?那玩意儿在这里杀不得、吃不得、药不得的,刚我还听到有人管这叫‘蝗神’,简直是要命!”云梓辰给高修看那些账目,“依照近几十年的耕地和人口算下来,今年蝗灾若真的起来,夏粮和秋粮起码减少五成,县民自食都不够。何况此地要向太仓缴纳万石军粮,李兄留在豫州的守军全靠这几个县养活,他们会饿死的!”

高修见云梓辰是真的着急,也在犹豫着,按理说他们的任务只有送信,朝廷的话送到了就算完成任务。何况劝说一县的人就如此艰难,县以下一乡接着一乡,仍有无数城镇。现在已入四月,他们走过沿途麦地的时候,已经看到有东西在蹦跶了。

坐视不管,云梓辰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在含章殿里听了半个月的朝议,他知道了各种因饥饿而起的灾难。

然而在第二天,云梓辰一行人就被县里的百姓赶出了城北门,这时候,云梓辰才明白为何这队人要有士兵保护,要不是他领兵相护,信差们说不定要被乡民们打死在这里。

县令把他们向北送到了黄河边的渡口:“众位将军,本县对不住了,实在是草臣教民无方。送你们到这里,过了河就是焦作,那边跟这里也差不多,本县劝将军们一句:尽力而为吧”

“到时蝗灾起了,你要怎么办啊?”云梓辰被高修硬拽上渡船,岸边不断有人往船上扔着土块。

“这边民风如此,本县老家虽是南人,但来这里已经十载春秋,职务内能干的都干了,可惜子民们这样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不可摇撼。若是真的起了灾,说实话,本县也只能尽力而为。”县令于岸边笑着拱了拱手,在家丁的护卫下,转身坐上蓝布轿子走了。

云梓辰不知这笑里有多少虚实难辨的“尽力”,他也从未想到,数年后他将在同一个渡口再次渡河。那时,此地已经是一座寂静的死城了。

不知这一切是苍天无眼,还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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