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人称自己的君主叫‘赞普’,如今的赞普名字叫雪勒,是上个赞普的四十七王子……”
张掖,军营中的牢房里,端木策在小桌上摊开一张行军图,为泠皓指着高原上的一座恢弘宫殿。
如今泠皓所住牢房中虽然布置简陋,但端木策在其余方面并未亏待他,为他准备的吃穿和被褥都是军营中最好的,炭火也足够,因而泠皓除了不能出去,在张掖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毕竟泠皓之前的小一年都在塞北,能吃上一碗白米饭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此时泠皓手中捧了碗热奶茶,聚精会神听着,当听到“四十七”这个数字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声疑惑。
端木策叉着腰撇了泠皓一眼:“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吐蕃朝廷和大昼非常不同,他们的贵族权势很大,在高原上胡作非为,赞普多些嫔妃和孩子很正常——但是那边小孩也死得多,雪勒排行四十七,但他能成人的兄弟,还不到十个……”
经过端木策这几日的讲述,泠皓才大致搞懂了吐蕃的状况,与此时张掖的形势。
同为边陲蛮夷,吐蕃与突厥的状况相差很多。在高原上吐蕃贵族拥有无上的权力,那里没有平民,所有人都是贵族的奴隶。贵族可以对自家的奴隶生杀予夺,甚至连奴隶死后的尸骨都会被拿来作成他们祭神的法器。
而在传闻中,那位四十七王子生性残暴而无情,为了夺得赞普的位子,更是不惜与兄弟们同室操戈。老赞普死后,雪勒用数年时间夺权,为了坐稳赞普的宝座,他几乎杀尽了自己的全部血亲。
雪勒在去年才正式继位,可做王子时的名声就已经传到了汉军之中,因而端木策推测他既然野心勃勃,那继任后肯定会穷兵黩武,于是去年冬天就启程来了张掖坐镇,以防吐蕃下山骚扰。
但此后的一年时间吐蕃都无动静,加之朝廷将许多士卒调回长安,所以两月前吐蕃人突然发难,还是以举国兵力强攻海西,这才打了端木策一个措手不及。
“暴君!”泠皓听后只觉触目惊心。
端木策将地图收起来,折好放入怀里:“这句暴君,你是骂雪勒,还是陆景明呢?”
“我为何要骂陆大人?”泠皓疑惑地抬起头来。
端木策并未解释,而是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雪勒会晚了一年才出兵下山吗?”
泠皓不解:“为何?”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份来自塞北的消息。”看着泠皓的骤然变得严肃的神情,端木策继续说道,“吐蕃跟突厥结盟,两族共同起兵,平分我大昼——这个消息,最初就是从吐蕃人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绝无此事!”
“吐蕃出兵前,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个谣言,那时候雪勒还没有继位,突厥更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他们根本无法结盟……”
“……然而今秋时节,垣祠于白城重开草原大会,被各大部落推举为汗王。短短一个月后,吐蕃人便攻占了海西。”泠皓深吸了一口气,“不!垣祠亲口答应过我的,绝不会做出图谋中原的事情来。”
“要么是李垣祠骗了你,要么是有人冒充他联系了吐蕃,要么是雪勒自己的打算。不过李垣祠和突厥怎么想,其实已经改变不了现在西边的战局,因为雪勒和吐蕃,肯定是坚持这份盟约的存在。”
泠皓欲言又止。
端木策坐在他面前,继续说着:“吐蕃人现在距离张掖城也就几十里,我出兵将他们打回山上并不是难事。但山上空气稀薄,汉兵不适应在那里作战,肯定会伤亡惨重。何况休兵后我就要立刻回到长安述职,如果到时候他们再度下山进攻,就会有更多的将士死在战场上。”
“攻战为下,攻心为上,能兵不血刃地令敌退兵自然最好,但将军您深谋远虑,都想不出个一劳永逸的退敌之策……皓又如何能帮助您呢?”
话说到这份上,泠皓已经明白了端木策的目的。李垣祠曾对泠皓详细介绍过突厥的礼法,在突厥内外,大阏氏的地位等同于汗王,可以代汗王做出决议。端木策显然已经得知了泠皓的身份,并希望他以大阏氏的身份与雪勒进行和谈,劝说对方退兵。
然而泠皓毕竟是个男人,承认自己是他人嫔妃并公之于众,今后无数猜忌与流言蜚语都将加之其身,泠皓能否背负这般屈辱。何况雪勒是一令人闻风丧胆的残暴之人,泠皓与之会谈,又将面临怎样的无礼胁迫?
“所以我那夜才跟你说,或许你的到来,能让战局有些转机——是也不是?”端木策目光诚恳,“为了海西的百姓们,有劳了,突厥的大阏氏。”
说罢,端木策起身,为泠皓斟了一碗奶茶,恭敬地双手捧到了泠皓面前。
泠皓接下,望着那泓浅褐色的浆液,仰头一饮而尽。
一夜落雨声,锦官城花重。
雨中的亮光泄到街上,染明了映火的湿滑青石,无处不是璀璨的橙红色,伴着丝竹与鼓乐,窗外的大雨令屋中宴饮的宾客们更多了一个留宿的借口。
这是间繁华的酒楼,透过永不关上的玫红纱窗,里面灯火琳琅,莺声燕语,流转到对面屋角的青瓦,那片屋角的落雨声与众不同——别处都是清脆的,而这枚瓦片上的声音却很沉闷,像是上面蒙了一层东西。
那一枚瓦片上蒙着一张舒展而坚韧的白纸,白纸被雨水浸透,半透出下面青黑的瓦片颜色,却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而碎裂。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在酒楼中作乐的人自然是听不到。
下一瞬间,这枚纸片忽然无风自动,在一阵急促的雨点中变成了一位身穿黑衣的女郎,她单薄的黑衣湿透了,发梢滴着水珠,面孔隐在阴影里。
对面酒楼中的繁华灯火完全照不到她的身上,她是完全漆黑的,与青黑色瓦片、紫黑的夜幕融在一起,默默地守在雨夜中被叮咚敲打的檐角上,微微打了个寒颤。
酒楼中一又阵欢笑传出来,一位身形高大的白衣公子在半醉中被莺燕簇拥着走上楼去,走过那扇镂刻着夹竹桃的玫红纱窗时,他停住脚步,疑惑着看向窗外的屋檐。
窗外的青瓦上流转着橙红的灯火,耳中叮咚余响,远处是紫黑的天幕。
“白公子要站在这里看雨么?外头黑球一片,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等到天明了,去后院瞧瞧芭蕉吧。”他身边一个女人娇笑道。
“我从前更喜欢雪,我所见过最大的一场暴风雪,是在草原上。我骑着马向北奔跑,四周全是雪雾,看不见路,寻不到方向,我冻得浑身僵硬,就快要死了,可在前方的狂风里,却逆风飞来一只纸鹤……”
“白公子真是醉里说梦话!纸鹤怎么能够呢?”
白衣公子愣了一下,摇头自嘲地笑笑:“我醉了,今日便告辞,多谢你们的酒。”
“公子何日才能留宿一夜呢?”那女子怅然道。
“留我做什么,楼下有这么多客人。”他将自己的手臂从女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转头晃晃悠悠走下楼去,“而我,只是你们请来的画师而已啊。”
云梓辰淋着大雨跑回住处,一路上的酒醒了几分。
他在人前的模样风流倜傥,可如今的住处却很是寒碜,小小的院子许久没经过打理,各色杂草与野花占了一半地方,还有一株梅树,可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
另外半面院子也没空着,那里搭起一个棚子,他从白城骑来的马匹就养在院子里。云梓辰知道,轻骁的军马都是当初城公主亲自驯化的,因而哪怕他现在手头拮据,也不能将马匹卖出去。
如此一来,小院中就更加局促和泥泞,尤其在下雨的时候。云梓辰来到成都已经快一个月了,这里的秋季几乎天天下雨,霉苔顺着墙角爬满了整个院子,四处都是潮湿的气息。
当初云梓辰追着泠皓的蛛丝马迹走出草原,一路听闻了许多各地豪强刺杀长官后起兵反叛的消息。等他路过长安,却在通往西面的山路中失了线索,云梓辰自然不知道泠皓的目的地是张掖,反而误打误撞转道秦岭,在山里如无头苍蝇转了数日。
等到他偶然穿过一道狭窄的隘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他才知道自己竟然到了蜀州,而那道隘口,便是传说中的褒斜道。
走出山林时云梓辰已经像个野人,他茫然地蹲在嘉陵江边看着来往的渔船,数了数手中所剩无几的盘缠,还是决定先进城去,无论下一程要去哪儿,起码得有钱吃饭才是。ぷ99.
用手头只剩下最后一点银钱,云梓辰化名为“白云”,在城中租下一间便宜的陋屋。
蜀州是个富庶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已多年不知战乱和饥馑,过着安闲从容的日子。即使现在四海动荡,各路兵戈四起,蜀州成都城中依旧歌舞升平,正因如此,云梓辰很快找到了件糊口的差事。
他往来于城中各个酒楼之间,为楼中的女人们画小像,这份差事看似所获不菲,但减去了吃住所需,却也剩不了几个铜板。
每日云梓辰拿到工钱就要立刻跑去米粮铺里,和城中住民一同争抢当日的口粮,眼见着粮价一日高过一日,云梓辰心中明白,蜀州的大厦崩塌之日,已在眼前。
大概是因为云梓辰沾了自己年轻俊俏的光,今日画过像后,春香酒楼中歌女们主动留这为清贫的画师喝了一顿酒,免去了云梓辰今日与力夫民妇争抢粮食的尴尬事情发生。
在屋中脱下湿衣,云梓辰用仅剩的干柴烧了锅热水,打算用来擦洗身体,连绵的雨季生不起火,灶塘中冒出一阵黑烟,将云梓辰呛得咳嗽连连。
就在此时,他透过烟雾,看到锅中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他仿佛一阵晕眩,脚下忽然站立不稳,若不是及时用双手撑在墙上,恐怕会直接栽入锅里。
又是地动么?云梓辰心有余悸地想着。
附近的房舍中也隐隐传出些骚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隔三差五的地动,因而这阵骚动很快便消停了下去,院中的马匹忽然发出一阵不安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