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
沿着皇城中长长的甬道,尽头便是一座高台,传闻还是前朝的时候,京畿久旱数年,八水干涸,民多有饿死,人相食。
当时的皇帝便动用了十万民夫,在宫墙内修建了这座恢弘的高台,打算以此向上天祈求降下甘霖。然而大雨并未到来,反而是那十万民夫,因为吃着朝廷府库中的存粮,都活了下来。
高台落成之日,这十万健壮的民夫,举着镐锤砸开了皇城的大门,他们冲入寝宫,愤怒地将皇帝撕碎分食。
后来大昼建立,开国皇帝便保留下了这座高台,作为皇城禁地,用以警醒后世的子孙们。
周影玫独自遥望着这被荒废许久的高台,月色下芳草离离,早秋的凉风送来蟋蟀的鸣叫。那里已经有三百年未有人登上了,可今夜,他忽然想爬上去看一看,站在那宏伟的高地俯视长安,会是怎样的风景。
上个王朝的亡国之君,没能来得及完成这件事情。
作为如今的国君,周影玫不戴冠冕,只一身青色的便装,独自站在自己的国都之中,那最幽静的巷子里,这是连侍卫都不愿意巡逻到此的偏僻地方,甚至身边连个为他执灯照路的宫人都没有。
实在太安静了,以至于周影玫虽然耳力欠佳,可还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那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响。他疑惑地转过身去,一柄刀刃漆黑的匕首,正好举到了他的面前。
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也未预料到周影玫此时会转过身来,这柄匕首不带一丝杀意,尴尬地停在原地,距离周影玫鼻尖不足半尺的距离。显然,对方是在他转身的时候,才认出了这位青衣少年居然是周影玫,当今的天子。
周影玫忍着心中惊惧,抿起嘴唇,口中牙齿轻轻地打颤。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因为那个人的身量很高,恰到好处地站在了墙壁的阴影之中,何况今夜的月光并不明亮,面目隐入一片浓黑之中。
但是如此堂而皇之地潜入深宫内苑,周影玫只能想到一个人。
“……泠皓?”他的目光扫视向左右,颤声问道。
对面的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咳,那柄匕首向前挪了一分,周影玫乖乖地,垂袖向后退了两步。距离稍远些,他才看到那匕首之所以是黑色,只是因为用黑烟熏黑了刀刃,防止在黑夜中反光,而不是淬毒的颜色。
而后,泠皓也走了出来,他身穿着夜行衣,以黑巾蒙面,显然是有备而来。
“为何不呼救?”泠皓冷声问道。
周影玫仰头看着对方,目光带了恐惧与恨意:“朕就算此时将侍卫喊来,他们抓得住你吗?”
上下打量了一番,泠皓轻笑一声:“你长高了些呢。”
周影玫如同被羞辱一般满面通红,咬牙切齿地说:“别想着与朕说笑朕就能赦免你,反正你就是来报仇的吧,要杀便杀,朕死了,横竖还有姐姐能坐皇位,她比朕更听话!”
泠皓此来长安的目的,只是为了营救泠涅与鱼名赫,无意惹出别的事端,更全无弑君的打算。他知道这小王爷从来都不喜欢自己,那些贴在长安城门口的通缉令也是周影玫亲手签发的,他今夜送上门来,就如一块肥肉落到被五花大绑的恶犬面前,那恶犬望着肥肉饥肠辘辘,却吃不到嘴里,只能干看着生气。
不过周影玫的话却让泠皓听出些异样,自从就任水师都督以来,他走遍塞北江南,已经多年不曾回到京城,对朝堂的变动知之甚少。
“你此话是何意?”泠皓压低声音问道,这里毕竟是皇宫内院,他不想多和周影玫耽误时间。
“不杀朕,你来宫里干什么?”
泠皓匕首的刀尖又向前近了几分:“告诉我兰翎卫的牢房所在,我便放了你。”
周影玫并不是个头脑昏聩的人,他听后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泠皓此来长安的目的,原来对方并不知道泠涅与鱼名赫早已身死的消息,还想着能将他们救出来。
诚然,杀死二人并非是周影玫的本意,他当初对朝政一无所知,又受了陆景明巧言令色的蛊惑,以为他们是自己继任帝位的极大威胁。如今看来,陆景明只是借此报了自己的私仇。
面对现在大权独揽的陆景明,周影玫全无办法,信任陆景明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也因此,周影玫甚至自己也未发觉,他对泠家与军营怀有了一丝歉意,那是他身为一个年幼的孩子,心里的良知在作祟。
“……兰翎卫关押重要犯人的死牢,不在长安城中。”周影玫慢慢地说道,“你从南城门出去,向西南沿着山路走,大约走十里,他们被关在那儿。”
就在半月前,周影玫偷偷让离雪燃寻到了泠涅与鱼名赫的尸骨,在原地重修了合葬的坟茔,离雪燃回来时眼眶通红,他说那两具尸骨仍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不忍将其分开。
泠皓收起匕首:“多谢。”他并不担心周影玫说谎,因为以他的身手,随时有机会再次潜入皇城之中。
“你……”周影玫欲言又止,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飞快地驰入宫门,向着如今嫄公主周影弦所居的宫殿跑去。
只有最紧要的军情,才可免去一切通禀,在深夜驰骋入宫。
“有战事?”泠皓警惕地皱眉问道。
“朕如何知道?”周影玫冷笑一声,“半年了,朕连虎符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到过……不过,但愿是好消息,不然明天陆景明那厮又要给朕甩脸子,他一发怒,全皇宫上下都不得安宁。”
说罢,周影玫在泠皓的目送下,一步一步,离开了高台下。
周影玫慢慢地走着,拐过一个墙角,感到背后的目光已经消失,他提起衣摆,突然向着寝殿飞奔了起来。
下一个拐角,现出一点灯火,周影玫与方才那骑马入宫的情报兵擦肩而过,士兵正被两边的宫人搀扶着下去休息,他浑身湿透,满是泥泞的血水尸臭,看来定是一路风雨兼程,昼夜不休地回到长安。
宫人没能认出这位便衣皇帝,借着灯笼的火光,周影玫却看到士兵的肩上有深深的一道伤口,整片胸甲都裂了开来,肩头的伤深可见骨,绷带全都浸满了血。
紧接着,更多的信差与宫人纷纷提着灯笼从各处涌出,原本漆黑的甬道亮如白昼,一串脚步声变为纷繁的步伐,四处皆是喧嚷。周影玫背贴着墙壁,看眼前车马如织人来人往,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周影玫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去了旁边一间厢房,他推门而入,轻车熟路地走入內间,床上一人翻了个身,看来是已被外面的声响惊醒了。
紧接着,他看到闯进屋子的周影玫。
“陛下?……末将拜见陛下。”离雪燃在床上坐起,就要行跪礼。
周影玫扶住他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别管这些了,你快走,离开长安!”
离雪燃睡眼惺忪望向窗外,全然不知道状况:“外头是怎么回事儿,走水了?”
“与外面没关系,朕、朕刚刚遇到泠皓了!”
“谁?”离雪燃听后顿时清醒了过来,瞪圆了眼睛,抓住周影玫的肩膀上下看了看,“他出现在皇城里面了?他为什么来的?他打伤你了吗?陛下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没有伤朕。”周影玫摇摇头,入秋的深宫清冷,周影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落了一身夜露,浑身湿冷,干脆脱下鞋子钻进床榻上,拥了被子将离雪燃裹起来,君臣两人坐在窗边,背后的窗外人来人往。
周影玫哆哆嗦嗦地说完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离雪燃听着,同时煮上一壶热茶,里面放了凝神的药草。周影玫闻着空气中微苦的茶香:“有糖么?”
“方才朕吓坏了,也想不出别的脱身之计,情急之下就为他指了去城南的路,引他去泠涅与鱼名赫的墓地。”
“陛下打算让人在墓前抓住泠皓吗?”离雪燃将添了蜂蜜的茶水递到周影玫手里,钻回被子里坐下。
“泠皓是个孝子,朕不忍当面告诉他泠涅早已亡故的事情,父王在朕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薨世了,朕明白那种滋味……但他看到坟茔就会明白去年冬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早晚会查到是你杀了那两人,所以你最好趁早出京,找个安稳的地方避避风头!”
离雪燃的手被周影玫的小手紧握着,他安心地对小皇帝笑了笑:“陛下放心吧,没有哪儿能比皇宫里更安全了。就算躲到外面去,他万一铁了心找我报仇,十年二十年,我怎么能躲这么久?末将明天一早就调配禁军和侍卫们在长安内外严加巡视,泠皓武艺再好,也不是个神仙,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厢房的床比不上龙榻那般舒服,但是很是温暖,离雪燃用自己温热的手轻轻摸着周影玫的发顶。
周影玫困意袭来,身子一软,倚上了离雪燃的肩膀,迷迷糊糊地说道:“朕命令你,从此时起,贴身保护朕的安全,不可离开寸步……天色还早,在你这里躲一宿,在东北他们打了败仗,那老混账明天不知要怎么给我甩脸色呢……”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窗外仍是吵闹不断,更有车马辘辘而过,是半夜被召入宫内的文武官员们。离雪燃小心地用双手捂住周影玫双耳,这是偌大的长安中,唯一一间能拥有的片刻宁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