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皓独自来到了营地最深处,那里有一座与众不同的毡包,这毡包结实干净,比其他牧民的帐篷精致了许多,泠皓打量着四周围毡上画眉牡丹花团的花纹,几乎与自家雕窗上的纹饰相差无几,是江南民间常见的装饰。
毡包斜对门口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衰老却依旧美丽的中年汉人女子,她就是如今的突厥大阏氏,李垣祠的生母。大阏氏穿着一身突厥人的常见服饰,若忽略她的汉人相貌,几乎与营地中其他的女人无甚差别。
“请你原谅烟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我们的族人,是我强迫他回到草原的。”大阏氏说着,端正了身体,对站在门口的泠皓深深鞠了一躬。
泠皓急忙抱拳还礼:“伯母不必苛责自己,昨夜垣祠已经对我详说了经过,若换做是我,恐怕也难做出更正确的抉择。可笑我还自诩是他的挚友,垣祠一直以来背负这许多家国情仇,我却一无所知。”
大阏氏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俊美英武的年轻人:“真像啊,你父子二人,真如一个模子扣出来。”
“您见过我父亲?”泠皓十分吃惊。大阏氏微笑着对泠皓点了点头,泠皓走到大阏氏身旁坐下,重新审视起了这位慈祥的妇人。
“我也是杭州人,你娘与我,当年还是闺中的好友呢。”大阏氏拿起矮桌上的大壶,在银碗中倒了两碗奶茶,递给泠皓,“大战时,死士将我们母子护送过长江,在杭州多亏泠家收留,我们才得以活下来。”
“江南大战的那段日子里,家中的确多了几位客人,可父亲不让我去见他们,大战结束后,他们又悄悄离开了,原来就是您和垣祠吗?”泠皓突然想到,当年在杭州城下,奇莱的突然撤军,可能就是因为迟迟找不到突厥汗王的儿子,而杭州城又久攻不下,这才弃兵离开的。
而奇莱在找的人,竟然就住在自己家里。
“我们是那样的身份,他不让你们知道也是正常的——你母亲如今还好吗?”
“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大战两年后,一场大雨冲毁了万人尸坑,在江南一代引发疫病,母亲与妹妹都没能幸免,我自己也险些病死。”
大阏氏听后,悠悠地长叹一声。
“伯母,既然您是杭州人,为何会远嫁到这塞外来,成了老汗王的阏氏呢?”泠皓继续问道。
大阏氏苦笑一下:“这事情,都要怪泠涅。”
“怪我父亲?”
“他虽然出身贫寒,但从长安回到杭州的时候,却已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我们这些闺中的女儿们,都仰慕他的相貌名气。我与你母亲打了个赌,我们都叫父母向泠涅提亲,看看泠非淄究竟会娶谁,输了的人,就入宫去当宫女。”
泠皓大为惊诧:“这可是你们的终身大事,怎能以此为注!”
大阏氏却语调平静,继续说道:“我们都是杭州的名门闺秀,人人都高攀我们。所以我俩谁也不觉得自己会输,非要争个高低出来——”说到这儿,大阏氏的眼神中才露出一丝怅然:“我其实生得比你母亲漂亮,可是我的诗文不如她……后来,我进了宫成了公主侍女,随公主和亲到此。”
“塞外苦寒荒蛮又言语不通,大战后流落他乡异地,至今已是将近三十年了,您实在遭受了太多的磨难。”泠皓幼年丧母,泠涅对他又管教甚严,早已不记得何为父母亲情,如今在他乡见到好友的母亲,恰也是父母的故人,不由得心中酸楚,眼角微微湿润。
“大汗其实待我很好,”大阏氏抬头看着毡包顶上用来透气的天窗,天窗外是草原湛蓝的秋天,“这个帐篷,就是大汗特地送给我的,现在住起来还是很舒服。我跟烟沙说,如果以后他娶了汉人的姑娘过来,也可以让她住这里,陪我说说话。”
泠皓有些羞腼地问道:“既是如此,我在突厥的这些日子,能多来看看您吗?”
大阏氏微笑着点头:“泠涅向来做事离经叛道,却教出你这样的儿子,真是让我意料不到。”
泠皓迎着妇人的目光,那是双洞悉万事的眼睛,像是寒潭碧水,清澈却不能测其深浅。
泠皓和李垣祠纵马登上贺兰山的脊背,山下草原是一望无际的南迁队伍。
班查部落的数千牧民,无论男女老少都骑在马上,家家户户都有牛马和骆驼拉的大车,贴过秋膘的肥美牛羊紧跟在各家队伍的后面,带着一身漂亮的肉和皮毛。
鹰隼翱翔在天上,是男人们打猎时同行的猛禽,鸣叫声响彻天地,震碎了漫天细碎的落雪。那些健壮的成年男人们带着各自的猎犬和训狼,在队伍最后压着阵脚。
“你们迁徙的队伍,居然、居然有这么庞大?”泠皓在南方许久没有骑过这么好的战马,现在跑得十分撒欢,出了浑身畅快的热汗,高原上空气稀薄,让他有些微微气喘。
纷纷扬扬的雪花染白了泠皓火红色皮袍的细绒,李垣祠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不怕冷,依旧大敞着怀,也是一身的汗,胸口一长串挂饰中有泠皓送他的沉重的铁簪。
“这只是近半年来我找到的一部分族人,还有许多人四散在各地,我在设法寻找他们。等到来年此时,南迁过冬的队伍会更加壮观。”
“不知道明年此时,我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你登上贺兰山的山梁。”泠皓摘下兜帽,笑着回头看向李垣祠。
泠皓来到突厥营地已有十多日,虽然天天都能和李垣祠见面,但两人都默契地未提和谈一事。因为和谈稍有结果,泠皓便要尽快踏上归程,他们都希望这次久别重逢的时间能更久一些。
李垣祠策马慢慢追了上来,与泠皓并肩站在山岭上:“看这些我亲自挑选出来的肥美牛羊,是给汉皇准备的过年薄礼。”他以马鞭指着脚下的一小队牛羊,那些牛羊被单独分了出来,由几名卫兵驱赶着。
“你想将其当做议和的诚意么?”泠皓问道。
“大昼库无余粮,如今肯定不希望与我这外族起什么冲突。我的族人们经历了十几年的战火离乱,早就盼望恢复和平放牧的日子。何况军中大小将领都曾是我们同僚,我又怎么忍心与他们兵戎相见。”李垣祠向天上呼出一口热气,“无论从哪一方的角度考虑,都不应当在此时发生战争。”www.九九^九)xs(.co^m
中原王朝虽然连年灾荒,但毕竟实力尚存,海内也算是安定,和如今的突厥相比,实力相差十分悬殊。因而双方就算和谈,关系也并不会对等,李垣祠免不了要向鸿审帝俯首称臣,连年纳贡。这对于一族的汗王而言,无疑是一个屈辱和艰难的抉择。
泠皓面露犹豫:“既然你有意对大昼示好,我就要赶紧回到长安去,禀明陛下,而后商讨合约,以及回赠礼物的事情了。”
李垣祠笑了笑:“何须这么着急,你在我这儿安心住下,等到了过冬的牧场,我安置好族人,再与你一同回长安。现在距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一起看上元花灯的约定,我定能兑现。”
“真的吗?”泠皓很是惊喜。
“真的!”李垣祠和泠皓并辔慢慢地走着,探身为泠皓重新戴好兜帽,柔声说道,“下山吧,山梁上风雪太大了,在草原要是染上风寒,可是件麻烦事。”
“难得今天你我都兴致好,再跑一程吧!”
“好!那就再跑过前面一座山梁。”
两人策马奔下山坡,脚下雪尘飞腾,如奔驰在云雾之中。
两人头顶上,一只茶色的猎隼破开山雪,从山下掠上来,对着山坡上的两个人大声鸣叫起来。
“怎么了?”泠皓扭头问道,他看到李垣祠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探路队伍的茶隼,似乎前方有些状况。”李垣祠朝向南面,望着远处,漫天碎雪是他的目力所及,他急忙策马往山下走,“我还是去看看吧。”
“是你的族人吗?”泠皓追上他。
“不好说。突厥分为不同的部落,这么多年都没有汗王主持大局,不知道他们会是怎么个光景。”
一骑快马从南侧山岭跑上来,骑马的卫兵迎上李垣祠,泠皓看着他们两个人用突厥话小声交谈起来。泠皓只学过有限几句突厥语,完全听不懂交谈的内容,其实就算他听懂了,大概也搞不清草原上这些族系林立的部落关系。
李垣祠很快交谈完毕,回头喊道:“泠皓,我去去就回。”
“发生什么事了?”
“小事,前面有部落挡路,我需要前去和他们的首领说明情况。”
“没这么简单吧?”泠皓皱了下眉头,他看到李垣祠的脸色有变,追问道,“我的身份是汉使,应有权利知道。”
“好吧……”李垣祠抬起头来,“是契丹。”
“契丹与班查有过节吗?”
“此事有些复杂,待我回来与你解释,你在母妃的车帐里等我。”李垣祠说罢,与卫兵策马离去。
泠皓望着李垣祠远去的身影裹挟入风雪里,不知不觉间雪花又密了一些,在迎风的山坡上聚成一团雪雾,如刀打在脸上,耳畔狂风呼啸。
以至于泠皓未能第一时间听到背后有人走来。
“谁!”泠皓察觉到身后声响,右手飞快摸向腰间长剑,于马背上一个利落的翻身,单足站在了马鞍上,而长剑已向身后刺出。
剑锋斩下一片衣角,泠皓这才看清楚对方相貌,宽大的东瀛服饰,腰间威风凛凛的□□,面上却带着温和乖顺的笑容。
来人并不躲闪,安然站在风雪中。
“你是祖袈?”泠皓记起来这是秦钺的纸偶,当初他第一次去秦宅,还是祖袈为他引的路。
于是泠皓将长剑收起来:“秦钺派你来,是有事要找我么?”
“幸好泠公子还能认出我,主人要我拜托您一件事情。”祖袈说完深深一躬。
“你说。”
“您此番在朔北与汗王和谈,请务必拖延期限,切莫在新年以前回到长安。”
“可否告诉我理由?”泠皓皱眉。
多在这里停留些时日,是泠皓与李垣祠都希望的,拖到新年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秦钺忽然派纸偶前来,提出这样的要求,泠皓却想要知道原因。
何况,泠皓如今,心中还惦念着看花灯的约定。
“对不起,我不能说。”祖袈说着眨了眨眼睛
“你不能说,所以是你知道的,对吗?”泠皓上前一步。
祖袈笑着点点头。
“如果三月内归来,是否会出现什么变数?”祖袈又点头。
“变数出自朝堂之内?”仍是点头。
“事关大昼存亡?”祖袈思索片刻,仍是点了点头。
“这件事和他有关吗?”这次是摇头。
“难道和我有关!”点头。
泠皓神情严肃:“既是如此,我更要尽早赶回长安看一看。”
祖袈神情关切:“你会有危险。”
“此事既然已经关乎到大昼的社稷安危,我更不可只想着明哲保身!你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主人说,您留在朔北,便是两全之策。”
“你不许骗我!”
祖袈脸上是毫无变化的温顺笑容:“您别忘了,我是纸片。纸片,是不会骗人的。”说罢,祖袈再向泠皓深鞠一躬,忽然化为一片素白的纸片,隐入这满天的鹅毛大雪之中。
泠皓站在原地,冷风灌入他的衣襟,泠皓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