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
鸿审帝二十年,六月初三,清晨暴雨倾盆。
泠皓半倚着门框,看雨水自檐角斜飞到石阶上,汹涌的雨声充斥双耳,水花雾似的散开,弥漫了整个视野,几乎看不清屋外的人影,所以阿海从雨雾中钻出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跳。
阿海打着一把结实的硬绸面油伞,伞面已被雹子打出好几个窟窿,阿海自己也是浑身湿透,顺着撸上去的裤管往下流水。
泠皓递过去一件干衣,皱眉问道:“海伯,还是如期吗?”
今天是武举第二日,昨日艳阳高照,天气干热,前半夜却开始下雨。及至天明,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更下起了冰雹。鱼名赫一早已经带着几个主考官去向皇上请求延期比试,但鸿审帝却下旨如期考试,还要亲临现场观战。
阿海用手抹了把脸,点点头,叹了口气:“少爷赶紧动身吧,时候不早啦。”
泠皓也跟着叹气:“真讨厌……”咬咬牙,也不打伞了,负气似的直接走进雨中,直走向马厩。阿海似乎在后面喊了些什么,但声音瞬间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大雨将长安的大街冲出水沫,街上坑坑洼洼泥汤横流,连骑马都觉得行进艰难。等泠皓到了校场,他看到主考官所待的高台上,原本用作遮阳的顶子已被拆去,上面站了几个孤零零的人影,泠皓艰难地抬眼去辨认,完全看不清面目,但是鸿审帝明黄色的龙袍在苍青色雨幕中十分的扎眼。
“想不到陛下还真来了呢。”一旁的一位高个子青年从马上下来,也是惊讶的睁大双眼。
泠皓与这位青年来的最晚,排在队尾,跟随几个进了复试的人被叫到了高台近前。
雨水甚冷,鸿审帝的身体微微打了个寒战,但还是努力露出了帝王的高傲与威严,花白的须发与顶冠上的金红宫绦在雨中纠错到一起,他目光透过雨帘,扫过台上每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脸庞。
“朕在你们的年纪,皇族都自幼习武,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能够骑马,在襁褓中就被带出去打猎!数九寒天里,皇子皇孙在冰原雪野之上,用长满冻疮的手去拉开弓箭!士卒敲开封冻三尺的河面,将我等全部推到刺骨的冰水里,不够强壮的,没能自己爬上来的,全部弃在河里,因为大昼朝不需要这样的废物!那时候大昼军队远比现在强盛啊!现在的你们呢,大一些的雨就打垮你们了吗?连这点雨都受不了的肩膀,怎能担得起我大昼的万里山河和万千百姓?”
威严的声音隔着重重雨幕传入众人耳中,如同残破的编钟:“你等昨日经历了一天的比试,自参选的几百人中脱颖,自千千万万的大昼子民中被选出来,为保大昼铁铸江山,为保尔等家中父老乡亲不在夷狄的马蹄下哭号顿扼……”
鸿审帝的话中似乎带着火焰,把冰冷的雨丝烧热,下面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似是也燃起了烈火,泠皓暗自攥紧了拳头。
今日的比试是一对一的较量,两两一组,最后根据胜率来决定名次。
几轮过后,泠皓对上了刚才那位青年,他端详着面前这个俊俏的高个子。此人泠皓有所听闻,他是大昼名将端木决的遗子,守边都统端木策的亲侄,名叫端木陈张——长安城声名狼藉的纨绔膏粱,无论谁提到端木陈张,都是先头疼地叹口气。
此人衣着十分放肆,上衣因刚才跟别人过招而被扯开了领口,他干脆将衣服解下来,系在腰上,光着上身走到泠皓面前。
端木揣着手,轻佻地冲泠皓吹了声口哨,一双桃花眼眨得春光泛滥:“喂~美人~可否向小生告知芳名啊~”
泠皓心想,果真和传闻中的一样,端木氏在大昼也算世家,但这样看来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抬手把额前的湿发拨开,略一拱手:“在下泠皓,端木兄请教了。”
“嗯~泠皓,零号……”端木指尖挠着下巴,围着泠皓转了两圈。泠皓出门时穿的枣红色短襟窄裉的武褂,胸口是牛皮护心硬甲,下身米白撒裤配以高帮羊皮软靴,当然,这身帅得很的衣服早就被雨淋的变形紧贴在身上,泠皓肩窄腰细的身形一览无余。
“果真人如其名呢。”
“嗯?”泠皓疑惑地挑眉。
“听不懂算了。咍!”
端木猛然出手,使的是自家的枪法,泠皓也用的枪,连忙迎战,并未使端木占到太多先机。枪本是马上兵器,宜远不宜近,滂沱大雨中视线模糊,动作间很难看清对手身形,嘈杂雨声使双耳分辨不出落脚抬手带出的风声,方才其他人不足为据,可眼前这个人实是个难以对付的角色。
与花哨纨绔的表象不同,端木武功底子很扎实,全身上下几乎毫无破绽。泠皓深知自身体力的弱势,所以并未像与鱼名赫练习时那样上蹿下跳,况且雨势太大,泠皓自以为傲的轻功根本施展不开。
处守势不断接招时,泠皓脑中回转着鱼名赫平日的提点:“马上功夫好的人大多马步不稳,且会顾虑脚下,你就着意攻他下盘;单手使家伙的人,你绕过去侧击反手;如若脚法稳健,防守严密的,他们身后多会有一点死角……”
泠皓一边想着,枪尖一点侧面,借力“嗤”一声滑到端木的侧后方去,稳住身形枪杆直接扫向对手膝盖正面,端木跃起跳避,泠皓等在他身后,手握枪杆转而向上挑去。
“哗啦”!枪头扫起一片泥水,泠皓抬脚向端木大腿腿侧踢过去,端木本想硬接下这一招,却因泥地湿滑而踉跄倒下。他并未因失误而慌张,连忙横起枪杆勉强接住泠皓指来的枪尖,一个鲤鱼打挺奋力起身,与泠皓拉开距离。
泠皓得意的笑容隐入雨中,他忽然放开双手,将武器弃在地上。端木果然一愣,泠皓乘机蹬地高高跃起,他跳得如此之高,竟一下子骑住了端木的肩膀。此刻端木尚未站稳,被泠皓的冲力扑上,向后再次倒地,□□脱手,被泠皓捞过来,双手握住一头,枪尖指向端木的喉管。
五十招整,泠皓胜。
端木用手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从指缝中看着泠皓:“你比我强,我认输了,可以起来了吗?美人儿你好重嘛。”
泠皓忍不住飞了一个白眼,从端木胸口起身,弯腰拾起掉在一边的枪头。为防误伤,比试中所有刀剑都是不开刃的,枪也绑了棉团以区分正反,泠皓枪上的棉团在方才掉了,这时低头去找。
“美人~这是你掉的不是?”泠皓转身,却被端木合身扑进水里,胸口被压得一窒,口鼻中差点呛进了雨水。
“你干什么?滚开!”端木见泠皓发火了,也不慌,把棉团塞到泠皓手里,低头在泠皓的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飞快跳起来跑开了,留泠皓在大雨中一个人坐在泥泞里。
鱼名赫在高台上见有人斗殴,立刻呼斥一声,下台来走向校场中央,路过一个少年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打量起来,接着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小子啊!一年不见还长高了,我说看名册上你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下一场就是你和泠小子的——你还记得他不?”又拉住那人的手说道:“对了,你上次不说去文试的吗?要考个文武双全?”
李垣祠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承蒙您对我这样的人还有印象,上次是晚辈记错了时间,我本就是来考武举的。”
“哈哈,我就说你看着也不像个穷酸腐儒的样子,”鱼名赫的大掌拍在李垣祠肩膀上,估量他的肌肉与力气,李垣祠刚也是一轮比试,身上冒着蒸汽,隔着淋湿的衣服可以感到烫手的热度。ぷ99.
“去吧,泠小子还等着了。”鱼名赫仿佛已预知了两人的胜负,低头在李垣祠耳边嘱咐了一句,“切磋切磋就好,泠小子细皮嫩肉的,搞出伤来就不好看了。”
李垣祠点点头,看向校场中央。他的五官生得很立体,眉骨突出,眼眶凹进去,能很好地挡住雨水,又想到鱼名赫的话,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挑。那抹红色身影鲜明如当日,即使浸了泥渍隔上层层雨雾也分外惹眼。
泠皓在江南长大,相貌清秀白皙,确实是细皮嫩肉,也难怪当初李垣祠险些把他认成是泠皎皎姑娘。这种人何苦来这受淋雨的破罪呢,李垣祠想着。
此时已过午后,几乎打了一整天,雨刺得泠皓几乎睁不开眼。
还剩一场,武举便可顺利结束了,泠皓心中有些雀跃,自己居然还未输过。他的武学天赋极高,经过了鱼名赫一年多的指点,如今在同龄人中都难有敌手。
李垣祠走到泠皓面前,微笑着一拱手:“还记得我吗?去年秋天,你与鱼将军在驿站带我入城,你还留我借宿了一宿。”
“原来是你,”泠皓用手顶着雨,这才看清楚李垣祠的长相,“转天为何不告而别?”
“我……你家管家告诉我记错了考试日子,我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未能答谢你——这样吧,我让你三招。”
“用不着!”泠皓举枪便刺,直奔李垣祠的面门。
一对一比试时,考生可以选自己趁手的武器,李垣祠挑了两把短刀,刀再短,也比剑沉一些,普通人都是双手持一把刀,李垣祠同时握两把刀,竟然毫不费力。
两人试探着过了数招,李垣祠的武功让泠皓略略吃惊,此人面相看起来憨厚老实,武风却无比霸道,单从气势就带着压人一分的味道,而且双刀的武功路数是泠皓从未见过的。
李垣祠也渐渐收了方才的轻敌,泠皓出招比想象中凌厉得多,大开大合似是想速战速决。然而李垣祠不知是否受了鱼名赫话语的影响,不敢下重手,出招都多少带了顾及,于是渐渐变成拉锯战,他不由得有些心焦。
雨势渐急,泠皓扭头甩去脸上水珠,李垣祠借机反握住短刀,袭向泠皓右肩。泠皓反应迅速,抬起另一只肩膀,全身转了半圈,用后背上左肩护甲去接李垣祠的一刀。
谁知李垣祠这一刀很重,虽是钝刀,却也将护甲上的编绳直接砍断,护甲变成两片,带着左半边的衣服慢慢向下滑,泠皓只得分出左手托住胸口那片护甲,右手依旧握枪,直愣愣袭向李垣祠的咽喉。
李垣祠撤身后仰,双刀架住已到眼前的枪尖,然而泠皓这一招虽快,实是匆忙,没有力气,见对面全力招架,心思一转,两刃相接“锵”的一声。
刀上轻飘飘的没有实感,李垣祠发现自己接空了,只得向前跨出半步来稳住身形,接着后脚又被泠皓偷来一枪绊住,差点趴下,膝盖哗啦一声跪进没过脚踝的泥水里,勉强稳住上身,慌忙抬头,看见泠皓纵身后跃,跳出一丈有余。
泠皓跳远了,这才用力把护甲和左面衣袖全都扯下来,胡乱系到腰上,然后拄着枪杆叉起腰喘气,显然刚刚一套打下来他着实用了不少的体力,雨中看不出来,他已是满头大汗。
雨水直接打在泠皓的臂膀上,洗去他浑身的热度,雪白的肩背上,李垣祠一刀砍下的淤青清晰可见,整个肩膀都红了起来。李垣祠瞄到了那片受伤的细嫩皮肉,慌忙错开眼神不去看他,思绪飘出去好远。
泠皓片刻喘息,又提枪冲了上来。
两人打到黄昏,最终没有决出胜负,最后鸿审帝在高台上下旨,两人平局皆胜。
雨后初晴,斜阳半挂,深深浅浅的水洼映出黄昏的澄澈。泠皓和李垣祠金甲披身,在长安主路永安道上并辔而走。道边是欣羡的平民,前后整齐的兰翎守卫簇拥着大昼唯二的并列武举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