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垣祠喜欢站在大营外面的低矮土墙上晒太阳。
冬日的黄昏,这是每年太阳最小的日子,幽州的太阳比闽州低了许多,无需抬头,便可见它斜挂于兵营帐篷的顶上。士兵们都不喜欢长久地待在外面,此地已经靠近长城,穷冬烈风,稍不注意便会冻得面皮干裂,手脚生疮。
李垣祠并不担心这些,他的身体足够强健,从不畏惧寒冷。他怀念干燥与严寒的天气,从前只存在于他儿时的记忆里,现在他却如游鱼回到深海,野马奔驰在草野,海鸟乘着信风扶摇到天际。
自从十年前奇莱率领突厥人攻破长城,这里就已律政废弛,朝廷再没有派遣官吏来此处治理,按理说这里应当已经算不上是大昼的国土了。
这两年来,李垣祠领兵剿匪,从西打到东,如今已近渤海之滨,靠近山海关的地方。中原匪寇荡清,去年几场大雨润泽了久旱的土地,黎民归其田亩,李垣祠也应到了班师回朝的时候。
只是他刚来到幽州几日,实在是舍不得此处的风物,何况他知道泠皓被派遣去了荆州,他就更没有回到长安的理由。秦钺每隔几个月都会随粮草附上一封信件,简述朝中发生的大小事情,让他不至于因为在外征战而耳目塞听。
李垣祠这几日一直在琢磨,不如就此驻军下来,为大昼收复回山海关附近的这片领土,自己也可成为一位开疆扩土的功勋之臣。
一阵群马奔驰的声音打断了李垣祠的思索,站在矮墙上,他望见远处山丘上有两伙人在马上争斗。他们显然都是胡人牧民的装束,其中一波显得趾高气昂,将另一波牧民驱赶得四散奔逃。
时间太久远,李垣祠已经记不清各部落的特征了。
“这里牧民经常争斗吗?”李垣祠问躲在背风处烤火的岗哨卫兵。
“报告李将军,这边的游牧部族很多,抢夺草场的事情总是发生,不过他们轻易不会惊扰汉民的耕地,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有人给各部落划分草场范围吗?如今的突厥汗王是谁?”李垣祠有些疑惑。
那卫兵却笑了:“突厥汗王都多少年的事了?将军,您来之前,我们和胡人牧民也打听过,自从那……那个奇莱死在张掖后,胡人们就再没有推举过新的大王了——对了,末将听说那是还是您带兵诛杀的奇莱呢!”
“不是我,是端木陈张。”李垣祠不大想回忆那场战斗,他指着远去的两波牧民,“你看得出他们是哪些部落的人吗?”
士兵站起来,手搭凉棚望了望:“末将也认不出来,不过被追赶的那些人,一定是班查部落的。”
“如何可以断定?”李垣祠皱起了眉头。
“大战之后,班查人没了首领,一直以来就跟丧家之犬一样,被其他部落撵得到处躲藏,也是够惨的。”
李垣祠望着消失在山丘后的牧民,不由得眉头紧锁了起来。
临近年关的一段时间,是军中每年最清闲的日子。
秦钺骑着高大的白色乌孙马穿过集市,为周影焕捎了些糕点,她很喜欢吃这些民间的甜食。接下来几日军中无事,他能在紫天宫里陪她安生地读几天的书,一起挨太傅的训斥。
可刚走到书房门前,秦钺便觉气氛不对,他推开外屋的门,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扑入了他的怀里。
秦钺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手中托着的糕点滚落一地。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周影焕抬起头来,眼中含着一汪泪水,原本可爱的面孔上满是忧愁:“今日,礼部的人过来,好端端要我修□□登基的仪礼。我问他们是不是父皇出么事了,他们却什么也不肯说……”
秦钺闻言也心生疑惑,顺手将周影焕抱了起来,走入内室,用衣袖为她拭干眼角:“不可落泪。”
“呜……我想去见见父皇,可是我怕……”
“我陪你。”
秦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更换进宫的衣服,一张窄长的纸片却从他的怀中飞出,祖袈一身倭人武士的装束,于空中幻化为人形,轻轻落到秦钺面前,急忙向前一步,目光关切而乖顺。
“主人,您想召唤我?”
“可我亦不知将你遣去何处。”
“但我将前往的方向,已经在了您的心里!”祖袈说着,跪到地上,主动帮秦钺整理起了朝服褶皱的下摆。
秦钺低头看着他:“轩河宫。”
紫天宫与皇帝起居之处近不过须臾,却需要通过三五道大门,即使是太子面圣,如今亦需要层层通传。
秦钺与周影焕走入寝殿时,小兴王周影玫已经侍奉在病榻前,正殷勤地端着汤药,一勺一勺喂与鸿审帝喝下。
鸿审帝倚在床头动也不动,确实是一副病如山倒的颓唐之相。
安公公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太子来了。”
鸿审帝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欲起身却仰面咳嗽了数声,一点血丝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父皇!”周影焕见到鸿审帝这幅模样,眼眶一下子红了。
“别近前!”鸿审帝抬起手来,将口中血水吐在小兴王手中的药碗里,“秦钺,你来。”
小兴王的面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嫌恶之色,他将药碗递给了安公公,偷偷用袖子擦了擦手上溅到的水渍。
明明前两日上朝时,皇帝还好好的,秦钺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宫殿,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邪祟之物。
“你是不是有位精通医术的师弟?传他过来。”鸿审帝沙哑着嗓子问道。
秦钺跪到榻前,从一旁取过来熏香的香炉,以手轻轻扇动,他的手带着一阵微风,浅灰色的细密烟气弥漫在两人之间。
烟气在鸿审帝的脸上笼罩下一片阴影,仿佛是千万重坚石壁垒。
“小燃擅毒理与医治皮肉伤,陛下,是心病。”
鸿审帝闭上了眼睛,躺回床里:“你们都退下吧,朕要休息——小焕!”
“儿臣在!”周影焕紧走两步来到近前,“父皇,您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朕就是叫你一声,回去要记得,好生读书。”
鸿审帝这嘱托反而让周影焕更为忧心,泪眼淋漓地不愿离开,秦钺便扶她起身,低声哄着将她带离了寝宫。
小兴王亦跟在两人身后,秦钺感到一阵幽怨的目光刺在背上,不须回头,便能想到小兴王正以何种嫉妒与不悦的神情看着自己和他的太子堂姐。
如此喜形于色又急功好利,秦钺觉得以这位小王爷如今的城府,大约还做不出此等高深的谋划。小兴王未必与这次鸿审帝大病有关,他今日出现在鸿审帝的病榻前,大概只是借机献媚罢了。
大约可以将祖袈从轩河宫唤回来。
秦钺是有些疑惑的,究竟什么样的秘密,能让鸿审帝重病如此,也不肯向自己和周影焕透露分毫原因。也许偷偷卜一卦就能知道真相,不过他倒是无意打探帝王心中的幽深之所,何况卜卦问鬼之事劳心劳神,每次都要在鬼门关过一次,简直痛苦之极。
周影焕已在床中睡熟,秦钺披衣走到楼上,紫天宫的地势身高,于层楼之上可俯视长安的灯火人间。周影焕向来不喜欢爬高望远,她说这样一来,自己就距离百姓们太远了。
祖袈已坐在栏杆上等候秦钺多时,夜风吹着他的衣裾,真仿佛是位潇洒的侠士。虽然他只是秦钺师父所造的纸偶,看上去却与常人无甚不同,他们有人的喜好与情绪,也懂得悲欢喜乐。
轩河宫正如秦钺预料的那样毫无动静,只是小兴王回去之后十分不悦,恼怒为何周影焕会忽然前来,搅了自己难得与鸿审帝见面的机会。
“我路过皇帝的宫殿,见到他的书房里遗忘了这个东西。”祖袈从怀中取出一把团扇,有黑血凝结在扇面上。
秦钺接过团扇,扇子做工精致,用料考究,以细腻的织工绣着西湖的雷峰塔,一旁还附有一行小字。
“冷水点秦塞。”秦钺歪头琢磨着这五个字,“冷加一点为泠,秦,是我么?抑或秦地长安……”他又反复打量着这团扇,在扇柄的末端,发现了一个小篆的“云”字标识。
这是云家的器具,秦钺在云梓辰的许多用具上都见到过同样的家纹。
正当秦钺思索之时,漆黑的天际边忽而飞来一只纸鹤,那纸鹤盘旋在秦钺头顶,幻化为辛九的模样,她单膝跪在秦钺面前:“主人。”
“兰翎卫有异动?”秦钺单刀直入地问道。
“日落之前,章子烨亲率兰翎卫百余人离开长安,向东南行进。”
“去何处?”
“不知。”
“追!”
秦钺望着辛九飞走的东南,他隐隐感到,大昼王朝将会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动。
兰翎卫破门而入的时候云梓辰还在熟睡,他迷迷糊糊被人从床上揪了起来,有人举着火把照在他的面前,骤然明亮的火光让云梓辰眼前白光闪烁,什么都看不真切。
“总旗大人,是他!”
云梓辰感到火把被拿远,他睁开眼睛,离雪燃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他身后十几名兰翎卫将小小的一间营房挤得水泄不通。
“你们这是干什么!”云梓辰愤怒又疑惑,此时天色尚早,窗外如浓墨一般,连星辰都看不到。
“两月前,你家被下旨抄家。”离雪燃淡淡地说道,“章指挥刚从洪州回来,说是事发前你的名字已从家谱中抹去;我们翻阅了云家账目,你确实也没有参与到家族生意中来。今天来找你,只是想把你手中与云家有关的东西带走调查。”
云梓辰错愕不已,脑中如惊雷炸响:“凭什么!为什么!我家才做了两年多皇商,怎么说抄就抄!他们犯了什么事情!”
“别说‘我家’,这时候你最好赶快和云家撇清干系。”离雪燃挥了挥手,那些兰翎卫训练有素,立刻开始翻箱倒柜,搜找标有云家标识的东西。
云梓辰急了眼,他冲到离雪燃面前,揪着他兰翎卫总旗的黑色官服,离雪燃身材矮小,竟是直接被提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云梓辰怒吼道。
“售卖绣有反诗的团扇。”
“怎么可能!我那些哥哥们全是商人,脑子里只有赚钱。他们压根都不会写诗,又怎么会把反诗写到扇子上!”
离雪燃费劲挣脱开,看向云梓辰的目光中带着些怜悯:“这是陛下定的罪责,我也只能听命行事。那些团扇据说售价很低,江南无论贫富,闺阁中人手一把,在被朝廷发现之前,已经售卖了一年多时间,算下来有几十万把了。”
“总旗大人,您看这个。”一位兰翎卫手里托着两封银锭,笑滋滋跑了过来。
那是云梓辰最后一次拿到的云家的例钱,他做侍卫花销不大,母亲死后也没了四处游逛的心思,这些银子就一直将被放在了箱底,没有动过。
离雪燃瞪了那下属一眼:“从云家抄没了这么多东西,你还贪他这点小钱吗?”
下属的眼里只有银子:“可总旗大人,这上头也有云家的记号呀。”
“拿走!干脆全都拿走!小爷不稀罕!”云梓辰大骂道。
离雪燃没理云梓辰,他拿过银子,将封纸拆开,却见那银锭上也清清楚楚烙上了一个小篆的云字。离雪燃想了想,忽然用拇指按在了那个字上面,竟是想将文字抹去。ぷ99.
云梓辰知道离雪燃内力欠佳,这回他显然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额头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终于是将那云字擦了下去。
“行了吗?”离雪燃喘着粗气将银锭扔在桌上,问那属下。
属下不再敢说什么,与其余的兰翎卫将搜到的东西一一搬出了营房。
云梓辰房间的动静闹得很大,将其余的侍卫全都吵醒了。
清晨时分秦钺走进院子的时候,还有许多侍卫围在他房间门口,好奇而警惕地观察着云梓辰。
那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一眼望去全无遗漏,寻常的用物全被收走了,连衣服也不剩几件,云梓辰只穿着件里衣,垂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唯一没有被挪动的东西是他母亲的灵牌,被安置在正对门口的桌上。
秦钺敲了敲大敞四开的房门,朝霞刺破浓云,在他的背影投下万道光芒,云梓辰一抬头,便看到他一身黑色衣袍,逆光站在朝阳之中。
“我的家,这下真没了?”云梓辰目光茫然。
秦钺将一柄苗刀交到了云梓辰的手中:“我将你的佩刀索回。”
“我要这东西没用……”
“收拾东西随我走。”
“我……我不想……我现在还能去哪儿啊!”云梓辰摇着头,泪珠从他眼中无声地滚落下来。
“去我营中。”秦钺拍了拍云梓辰的肩膀,“天地广大,总有你可踏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