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一纸鹤,云梓辰跟随辛九自长安城北出发,一直向着东北方向行进。他们走出了秦北的山岭,走过晋州,路过一段冷寂的草原,而后翻越太行山,横穿冀中,最后一直到达了极东的、海风吹拂的地方——幽燕之地。
云梓辰以前从未觉得行路是件如此辛苦的事情,他虽然幼年时总在长江鄱阳湖一带冶游,但江南富庶,物候湿暖,每行几十里便能见到繁华的村镇,只要腰中有钱,什么都不会缺。江岸边永远绿树成荫,即使偶尔露宿野外,也不会寒冷,顶多是夏日时蚊虫恼人。
然而如今在北地走了整整一个月,他却觉得自己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荒凉的、壮美的、万物绝灭的,满月映照在冰河,寒鸦嘲哳于枯木,他如一支篷草在朔风中飘荡,入目只有土石的灰褐与雪的白,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是个活物。
那日之后,辛九再没有在云梓辰面前变回过人形,只是云梓辰每日睡醒,都会在身旁看到辛九为他找来的食物,偶尔还会有一些浊酒。这让云梓辰心中有点羞愧,他有手有脚的一个大男人,却被一位女孩子好生照顾。
不过一想到这可能也是秦钺的命令,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一些。
大概是距离中原实在遥远,昌黎这个靠近海边的小城并未受到瘟疫的侵扰,而到达这里时,云梓辰已经是衣衫褴褛,如同一个野人,险些被城守卫拦住。
不知为何,盘查时那守卫让他用衣袖抹干净了自己的脸,仔细端详他的面目,似是朝廷在通缉人犯,云梓辰首先便想到了那张由自己亲手画出的泠皓的通缉画像。但一般全国搜捕罪犯时,画像都会贴在城门楼,方便卫兵时时对照,而昌黎城前,却并无此物。
钱在有人的地方永远是好使的,他成功在城中找到唯一一间客栈,开了最贵的客房,点上取暖的火盆,将自己沉进了久违的温水当中,云梓辰总算是觉得回到了人活着的世界。他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脸颊果然是憔悴了许多,于是云梓辰开始思索自己要大吃个几天几夜,才好将这趟旅程的辛苦弥补回来。
倒影之上,一个黑影盖了下来,辛九突然出现在云梓辰的身后,冷着脸说道:“你的钱呢?”
“啊——”云梓辰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那宽大的浴桶中翻了出去,他艰难地扭过身,用双手遮着自己的肩膀,羞愤地问到,“你这时候跑出来干什么呀!”
“你想继续穿抹布吗?”辛九指了指桶边,那些被他脱在地上的脏衣服。
原来是好心给自己买衣服,云梓辰把自己藏在水里,扶着桶沿小声说道:“噢……谢谢啊。银子和铜板在桌上的包袱里,你自己翻,多拿上些——不许碰我娘的牌位啊!”
不料辛九并未离开,而是站在浴桶边上,挽起了袖子。
“那个,洗澡这种事情,我可是从来不习惯别人伺候的啊,你还是早去早回吧……诶?唉!你放开!你个女浪荡子!”
在云梓辰抗议的喊叫中,却见辛九直接将手伸进热水里,找到了他的一条腿,而后摸到脚踝,一把攥住。云梓辰没料到看似瘦削的辛九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自己完全挣脱不开,竟然被她提着脚踝倒拎了起来,他的整个上半身直接倒入水中,另一条腿也只能在半空中无力地蹬踹。
简陋的客房中水花四溅,辛九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云梓辰的脚掌,评价道:“你个头挺高,脚却不算大,和主人的脚差不太多。”说罢,辛九放开手,云梓辰的双腿噗通一声摔回浴桶里。
云梓辰抹了把脸,大骂道:“我鞋子就在衣服旁边,你瞎了不成!”
“太臭。”辛九说完,甩门而去。
出乎云梓辰的意料,辛九这一趟去了很长的时间,以至于浴桶中的水都凉透了,他只好缩在床上用棉被裹着身子。
转眼到了午后,云梓辰已经是肚子中咕咕直叫。心里不由得暗自担忧,想着辛九该不会在外头遇到了什么危急的事情,以至于难以脱身。但是从方才她抓自己那身力道看,想必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何况真有紧急情况,她变成鸟飞走,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她将城中商铺悉数走遍……”轻飘飘的声音传进了屋子里,云梓辰浑身一怔,那是他所熟悉的、柔和而带着寒气的声音,像是春风中的落羽。
辛九离开时并未锁上房门,那人便推门走了进来,客房有前后两个屋子,云梓辰在里屋听着那脚步声,更是惊讶。他的耳力虽不如泠皓,可在十步之内,他还是会有警觉的。方才他其实已然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但那是不会武功的人的沉重虚浮的步子,他还以为是客栈的店家或者别的住客。
“……似只想为你寻到合身的白色衣裳。”那个人说着,将手中一个大包袱丢到了云梓辰面前,而后在内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又顺手从桌上倒了一杯茶,看了看茶色,皱着眉头放了回去。
“你……”
“嗯。”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指何事?”秦钺撩起眼皮来看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甚是清澈,眼白甚至白得发蓝。在云梓辰的印象中,秦钺的眼睛一向幽深,毫无光亮。
更不寻常的是,秦钺换下了他最常穿的宽大的黑色衣袍,此时身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儒衫,束了发,头戴黑色的帽子,这一改他从前浑身阴森森的鬼气,如同一名优雅文弱的读书人。
云梓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你的眼,还有你的武功哪儿去了?”
“不必多做揣测,伪装罢了,”意识到云梓辰是在担忧自己,秦钺破颜一笑,“免得被人认出来,旁生事端。”
知道秦钺一个多月来安然无恙,云梓辰这才穿上衣服,一边对秦钺略说了自己在长安的经过,包括他被嫄公主的迷香蛊惑,记忆发生混乱,最终一时失去神智对泠皓发怒的事,都毫无隐瞒的讲了出来。
然而,即使过了这么久,那些关于他们几人恶行的记忆,仍旧在云梓辰的脑海中扎根不动。
“暗控这对姐弟之人,是陆景明。”秦钺认真听云梓辰讲完,这才说道,“此人伏于朝堂三十载,心计远非你我可及。我将祖袈留在皇城中,命他事态有变时去告知于你,然纸片毕竟非真人,时常思虑不周,未能看透事情全貌。陆景明以一封阴阳圣旨引你出城,他知你与高修有故,若你杀了夺得圣旨,见内容不一,定然将记恨我;若你未得手,他便可以之挑拨李垣祠与泠皓的情谊——嫄公主的迷香与谎言,不过是要你更易中计的小伎俩。”
云梓辰赶紧追问道:“那你知道怎么解这迷香吗,赶紧帮我把她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从我脑子里赶出去吧,我现在每天做梦还都是揪着你们几个的衣领抽嘴巴呢,都快把我折磨疯了!”
秦钺却摇摇头:“恐是不行,此为前朝一江湖异士献与夏王的摄心之术,不仅香饵难备,更要施术者通达人性,足够知晓被摄心之人的心思,而后方可以言语扰惑其神思,一旦入套,再难脱身。据说前朝时,摄心术之大成者乃是泠涅。”
“那我难道就要一辈子带着这两种记忆活下去了吗?”云梓辰面露恐惧。
“今后多与我们几人相处,更知晓我们性情与为人,或许便能将之慢慢化解了——你竟能从中脱身,倒是很不寻常。”
云梓辰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才对秦钺说了自己从他家院子里挖草药吃的事情。
“你生吃了乌蓉草的解药?”秦钺闻之,却眯了下眼睛。
“怎、怎么了吗?”云梓辰生怕自己吃错了药。
“无事,此药可解百毒,我方才尚有些忧虑,恐你路过中原时沾染到疫疾,如此,便放心了。”茄子小说网首发 www..
“你是不知道,辛九姑娘也怕我中病,结果一直带我走没人的地方,结果这一路我连个有屋檐能睡觉的地方都没碰到,受死罪了!”说罢,云梓辰肚子又咕咕了两声,显然是饿得厉害,不由得尴尬地对秦钺说,“要不,你陪我吃个饭去吧?”
秦钺也笑了:“她却待你不一般。”
云梓辰穿上鞋袜和外袍,发觉这身衣裳的确很是合身舒适,而且全是他平时穿着的素白颜色,心里一暖,嘴上却说道:“她可真是不一般的凶,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她这么不知礼节的女人……”
他走到秦钺面前,收起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用自己高大的影子笼罩了对方:“秦钺,我知道的所有所有,现在都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希望你能向我讲明白,为什么,我此时能站在这里?”
这间客栈的楼下便是给客人吃饭的地方,秦钺却带云梓辰穿过了小半个昌黎城,到了一处匾额气派的大饭庄。拉开屋门,云梓辰闻到那菜香飘出来,站在门前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竟然是个徽州菜的馆子。
徽州与云梓辰的家乡洪州毗邻,菜品口味也较为相似,云梓辰已经多年没有回到南地,如今闻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感到恍若隔世。
昌黎城中落败萧索,可这个饭馆却很热闹,即使现在不是饭点,大堂的座位中也坐满了行商的人,一听口音,大多是来自江南一带。
“此处乃如今大昼最东北端的县,亦成了徽商北上的最后一处落脚之所,因而有商帮自营的饭馆。”秦钺说着,领云梓辰进去。他们两人相貌出挑,仪表不凡,一路引起了屋中许多人探寻的目光,许多人注意到云梓辰腰间刀鞘上的云家家纹,纷纷低声议论了起来,猜测这两位年轻人的身份。
秦钺并未理会他们,直上到二楼的一个小间的屋子里,不眨眼睛地点了一满桌的菜肴,云梓辰刚想感谢秦钺出手阔绰,却见他拿出来付账的碎银子上,印有一个深深的拇指痕迹——原来那还是云梓辰自己的钱。
“哼,”云梓辰冷下脸来,“你不一起吃点吗?”
却见秦钺另给了店小二一串铜钱:“我不喜徽菜的口味,闻之只觉秽臭,难以下咽,倒是徽州的清茶可堪品赏。”
“若非你武艺高强,怕不是早被人打死几百次了吧。”云梓辰狼吞虎咽,却还是忍不住讥讽他。
“问吧,”秦钺总算喝上了茶,“凡我所知,定会悉数告诉你。”
其实事到如今,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云梓辰已经猜出了□□分,他一直想着找秦钺当面问个清楚,无非是出于一丝的执念。
他最想不通的一点,便是为何云家一个商家,会知晓大昼的帝位纷争,而他自己又是因何被卷入其中,一步步走到了这里。仿佛一切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却看不穿这其中的关窍。
云梓辰想了许久,放下筷子,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一件琐碎的小事:“……我的哥哥们,他们死前,可有遭受过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