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皓倒吸了一口冷气,吓得差点坐到地上,急忙咬紧叼着的匕首,不让自己叫喊出声。在微朦的月色下,他所看到那是一具被射穿咽喉、钉在墙壁上的士兵。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泠皓急忙蹲下身。
果然,一支飞箭擦着泠皓的头发刺穿了眼前的尸体上,箭身几乎全部没了进去,只剩大雁尾羽制成的箭翎在微微颤动。躲在女墙后面,泠皓毛骨悚然地看清了眼前的城楼,在他面前,有不下百具尸体——没有躺在地上的,全部被牢牢钉到了墙上、门上、甚至是另一面的城墙上,层层叠叠,大多是被射中了头或者心脏,一箭毙命。
这说明在突厥军营里,有一个——或者很多神射手,他们有超群的臂力和结实的弓,他们射死了所有在城墙上露头的人。想到这里,泠皓出了身冷汗,幸好没有从正面的城墙爬上来,否则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被挂在墙上示众了。
小心伏地在地上,泠皓在一层层士兵的尸体中找到了一具四品文官官服的尸体,很显然,孙知州大概刚一上城墙就被杀掉了。不知道嘉峪关守军的将领是谁,泠皓没有看到穿将军铠甲的尸体,也许那个将领还活着。
泠皓匍匐在地,找到通往城下的楼梯,小心贴墙走下去,下方渐渐有了灯火,但却不是向城内,而是开在城墙里面的一间屋子。
台阶陡峭而狭窄,泠皓顺着光线摸到尽头,发现是灯火通明的一间小屋,屋子只能容下一张方桌与两把椅子。一个络腮胡茬浓眉红脸的男人正蹲在桌子上,手里还捧着半个硕大的羊腰子,正直勾勾盯着泠皓看,然后在羊腰子上啃了一口。
正午的日光昏昏时分,透过窗纸斜射到窗边摊开的地图上,屋中火炉噼啪不时窜出火星。
泠皓问端木:“你确定真的有人会这样的箭术吗?”
“其实李贤弟就可以的。”端木压低了声音。
泠皓却摇头:“但我记得,武举第一天的射箭比试,你才是一甲。”
“恐怕是那天的弓用着不顺手吧,你知道吗,第二天过招时,他离我三丈多远,一箭就射断了我的枪杆,当时还这么的大雨。”端木看着屋子另一边的李垣祠,“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人。”
“两个。”李垣祠抬头,盯着端木面上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有两个。”
泠皓此时还是黑色夜行衣打扮,隔着蒙面巾叼着一把出鞘的小刀——确实不像是过来干好事的。但是男人的反应太平静了,反而让泠皓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掏出信拍他脸上说“管事的在吗,孙知州死了你就是头了吧”,还是凑过去“羊腰子好吃吗给我剩一口”,或者解开面巾邪魅一笑“你猜猜,我是来干什么的”?
最后泠皓决定先搞清楚对方的身份,他摘下蒙面巾,将匕首远远地丢到地上:“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嘴里塞满了下水:“你让我吃完行吗?”
泠皓:“……”
男人紧咬几口:“别怪我贪嘴,羊腰子真是好东西,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俩人都吃了——床受不了。”接着一抹嘴问道,“说起来,你从哪里来?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本来是想救你,现在觉得杀了你更省事。”
同一轮明月照着嘉峪和张掖,祁连山上下晶莹一片的银白,北风卷来了风刺骨冷冽,明日就是满月了。
李垣祠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敞怀穿着夹衣,他刚带人从山上扫完雪回来,身上没有感觉到寒冷,但月光却仿佛吸走了身上所有的热量,莫名的就要打寒颤。
边上的营房敞开门,端木守着一炉滚水,水中煮着茶,上好的熟叶,煮好后过了遍细筛滤去茶叶,滚烫着倒在两只白瓷大碗里,月光下是玫红的颜色——这茶不是直接喝的,端木又拿起一只直身大壶,壶中冰凉的羊奶,是巡抚府的厨房里刚送来的。
“李贤弟,你是爱喝甜的还是咸的?”
“这做法不对,奶是要和茶一起煮的,否则滋味太淡了。”李垣祠闻着空气中茶叶与奶的香气,仍是不回头,凝望着中天一轮皎皎明月。
“我是汉人,受不了你们的口味。”端木小心翼翼将羊奶倒进煮好的茶中,隔着一段台阶递过去。而后,眼中带着微笑,直勾勾盯着李垣祠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李垣祠不吭声,接过奶茶,端到唇边,却并没有喝下去,而是细细嗅着味道,仿佛在确认端木有没有在其中投毒——即使这碗奶茶是当着他面煮出来的。
“你不如尝一尝,草原上,大概用不到这么好的熟茶,福建,却吃不到草原醇厚的羊奶。”
“为什么不揭发我?”李垣祠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得知了我的身份?”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认了出来。十多年前我在边关见过你的父汗,就算你在闽地故意晒黑了肤色,学会了那里的口音,整日看上去憨憨厚厚,但是你们父子二人,有同一双眼睛。回想到他,我就能猜到你再过些年,是什么模样。”
端木指着李垣祠的眼睛,狼一般直勾勾地锁着他。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泠皓?陛下?”李垣祠继续追问到,“是不是你故意安排了这场行军,把我支到漠北来?月姑娘自己就是四品将军,她去投奔丈夫,不至于劳烦我们三个新兵过来添乱!”
“如果这一仗打赢,我就可以加冠了,”端木却岔开了话题,“端木家门规,男人要自己带兵,打胜了第一场仗才真正算作成年。我爹他加冠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他是我见过带兵最厉害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他的武功其实差极了,当时去考武举,连第一场都没过,还是我祖父分了一队兵给他,从行伍间慢慢靠战功升成了将军。我的功夫也是跟祖父和叔学来的,他只教了我兵法。”www.)
李垣祠觉得奇怪:“你既然从小跟随令尊行军,也应带过兵,没道理一场胜仗都没打过。”
“一开始外面并没有围这么多人,知州大人见城外多是普通牧民,就想着,如果是和我们一起夹击会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这样并不好。还是从城门方向出兵做势打打,把敌人撵回鸳鸯湖就行,于是来的人就先进城了。之后外面的人突然变多了,并且有了很多神箭手,知州大人不想开战,登上城楼欲问清缘由,结果刚露头就中箭了。我还想着至少能把尸体抢下来,但是死掉了更多的人。
“我们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张掖,可我估计信差没有一个能穿过敌人的营地,然后就用信鸽,我放了嘉峪关全部的一百二十六只,竟是全被射了下来,都猜不明白到底有几个人在放箭,有大着胆子的上城墙往下看的人,也被顺手杀掉了。
“我们又向玉门关和瓜州两地求援,那帮怂逼一听人数,立刻就吓怕了,说去通知了在伊犁的端木将军——毕竟他们镇西军有一百多万——然后就也乖乖的躲城墙后面去了,生怕又来一队人把丫射死。”
泠皓听完这男人讲完了大概经过,和端木之前猜测得差不多,点头说道:“所以你这怂——怂货也缩在墙后面不敢出去了?”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脸似乎更红了:“是,我们实在是没得法子了……”
“在下长安城校尉泠皓,鸿审二十年的武举状元,奉参领端木陈张将军的命令助你们突围。现在我们帮你赶跑了大部分敌军,外面只剩下十万突厥人,如果两处合攻,还是能取胜的。”泠皓掏出信递给男人,信上是端木写出的具体计划,“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男人接过信,拱手道:“末将……关云,嘉峪关守卫把总。”
泠皓抬头想了想,眼前浮现张掖那个叫做张翼的守城将的虬髯黑脸:“问一下,玉门关是有个武将叫刘玄的吗?”
关云瞪大眼睛:“这你们都能猜到吗?”
端木看着碗中冷掉的羊奶茶微淡的褐色:“那是十年前,我十五岁,我爹也像祖父一样给我一队人马,还有别的将领帮衬。我需要干的事很简单,带人从边路包抄过去,侧击敌人两翼。只要我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可以给我及冠赐字了。”
“结果呢?”
“结果我做得很好,突厥人的侧翼很快被击溃,但是……”
李垣祠转过头去看端木的背影:“但是敌军主帅却丝毫不顾这些士兵,一骑直接冲到中军,杀死了你父亲。”
当听到突厥军的时候,李垣祠就猜到了个大概:“你说的是十年前的白城一战,班察部叛将奇莱,在白城附近杀掉我父汗,接着经过白城南郊,遭遇北上而来的端木左司马。”
“嗯,”端木声音闷闷的,“当时我离我爹很远,但看的一清二楚,那个人拿着两把弯刀,一路杀人无数,直冲到爹的马前。我已经赶不及回援,急忙搭上箭射出去,但是歪了,射中了他边上一个人,大昼士兵……我爹的近侍,在别人对着爹挥刀的时候,我居然还射死了正在保护他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在当时一箭射死他……”端木抬起头,眼中无悲无喜,满是果断和决绝,“所以我一定要在这里解决他。李兄弟,你的身份我未与旁人提起过,在长安时,我确实有防备你,到如今,我们的目的一致,都是要齐莱的命,我们不应在此时起无谓争执。”
李垣祠心中不由得感到了敬佩。
端木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碗,碗中奶茶已冻出了冰碴:“我爹死了之后,我离开了军队,回老家和祖父学了十年的弓箭,只学弓箭。”
“那之后呢?”
“之后……”端木突然苦笑了一下,“祖父死了,我从老家里回来,陛下说要把他侄女嫄公主嫁我。这次安排我领兵护送,大概也是嫄公主的意思,让我好有点军功可以行冠礼,不然堂堂公主,总不能嫁给个二十六岁都没成人的窝囊丈夫。”
说着,端木摸了摸手边的硬木雕弓,手有些发颤:“此行你不随军,也许我们就不会碰到齐莱,相安无事与我叔会合。这样一想,我还得感谢你,此战若得胜,可真是大功一件。”
“若不胜呢?”
“我是这场战斗下命令的人,我会被军法处置,大概是一死——这样也好,我便不用娶公主了。”
李垣祠想起来那天在马厩里端木和他说的话,评价道:“你与嫄公主也算郎才女貌,可是你看上去不喜欢嫄公主,更不情愿娶她。”
“这是自然。”端木半开玩笑似地凑过去说道,“我宁可娶你。”
在关云认真看信的时候,泠皓已经脱下了外面的夜行衣和靴套,里面是一身硬甲,他取下分别绑在两腿上的头盔和剑。依照端木的作战计划,泠皓需要留在嘉峪关协助这里的军队,最后他从怀里取出鲜红色的披风系在两肩的獬豸铜钮上。
“关把总听令!”坚硬黑铁战靴踏在城墙下暗室中冰冷的的地板上,眼中带着些杀气,从地下走上嘉峪关凌晨冰封的驰道,北风卷着残雪一遍遍洗刷着地面。
“点兵、整队!破晓时灭狼火!”
李垣祠起身看向嘉峪关方向,依旧是深夜的黑暗,但他知道看不见的燃烧着的狼烟马上就要逐渐变淡,再慢慢消失,刮散在凛冽的北风里。他刚把端木一脚揣到地上,用雪埋了起来。
端木把身上的雪扒开,看着李垣祠穿过空场向城门走去,身后是一片飞雪笼罩的破晓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