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日头西沉,白日被炙烤过的地面上落满两人的汗水,躺在上面感觉十分温暖,舒服到不想再站起来。眼前,李垣祠关切地俯下身来,他的头发张扬地散开,挡住了大半的面孔,在夕阳里是金黄的色泽。
“……你没受伤吧?”李垣祠皱着眉头,关切地问道。
“你这次果然没有手下留情。我输了,心服口服。”泠皓笑了笑,被李垣祠一把拉着站起来,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向西侧武将们。
秦钺起来给他让座,云梓辰与金渊见状也赶紧站起来。
泠皓的手臂上满是深深浅浅的青紫,他皮肉天生白嫩,稍微磕碰一下都会留下印子。
鱼名赫心疼地咂咂嘴,又转头问道:“李小子,你伤得重不重。”
李垣祠把绑在腿上的布条取下来,鲜血几乎浸透了鞋袜,幸好血已经止住,他重新将伤口捆扎好,并不太在意。
鸿审帝今日似乎是心情极佳,武将在一旁闹腾腾的时候只在一旁捋着胡子微笑看着,这时才轻轻咳嗽一声,两侧文武立即安静下来。
“我大昼人才济济,金又添三位少年英豪,天佑大昼铁铸河山!赐头名考生状元金甲,余下两人按例封赏!”那状元金甲此时已穿在了秦钺身上,说是金甲,实则是鎏金黄铜制成的,用以赠慰每一届的武魁,好看却无实际用处,武状元们还得恭恭敬敬拿回家供起来去。
“众爱卿还有别的要说吗?没有就……”两旁宫人已将御驾抬起,准备回皇城去。
“陛下,末将有话说。”
鸿审帝自御驾上回头,有些惊讶地招手示意说话的人出来走近一点。
秦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离皇帝十步的地方,单膝跪下行了军礼:“末将请陛下赐嫁城公主周影焕。”
在场的所有人皆哗然变色。
“嗳!”坐在鸿审帝身边的城公主周影焕也从座中站起来,一瞬间绯红色铺满了整个面颊,两只小手惊讶地捂住嘴巴,可依旧露出了通红的双颊和雾蒙蒙的眸子,一副娇憨的少女之态。
“无礼!”鸿审帝却暴怒而起,下面群臣稀里哗啦跪倒一片。
“皇上,皇上啊……”安公公在一旁小声提醒,但是鸿审帝没有理他,从御驾走下来,抬手指向秦钺:“你不过是今日拿了个区区武状元,现下连点军阶都没有,大昼公主金玉之体,岂是尔等草野村夫所能觊觎的?”
秦钺抬起头来,目光中毫无惧色:“并非无礼,末将笃爱影焕一人,若幸而得之,我秦钺粉身不辞!”说罢目光转向周影焕,那幽黑眼眸中似乎迸出了灼灼光芒。
嫄公主偷偷伸手,拍了拍堂妹的手臂,她还是平日里临危不乱的端庄仪态,对着那张惊慌而惊喜的小脸微笑着点了头。
城公主见此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气势汹汹站起来:“父皇!儿臣——”
鸿审帝凛了她一眼。
“儿……儿臣愿意……愿意嫁给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是周围的文武众人大都还是听到了。
鸿审帝看了看秦钺,又看了看城公主,忽然长叹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都散了吧!明日、改日再议!”安公公招呼着小兴王和两位公主跟上,秦钺看向城公主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皇城大门重重关上,只留下来一群手足无措的文武大臣们,站在黄昏的余晖里。
适夜,长安城灯火通明。
鸿审帝下令,停了半个月的宵禁,长安百姓可昼夜尽情玩乐。
因而城内各酒肆、茶舍、勾栏皆座无虚席。穿梭在大街上的往来人,卖零嘴小吃的,卖泥人、面具等小孩儿玩意儿的,变戏法的,支了桌子在角落里打卦、算字、相面的……街两旁门口上挂了大红灯笼的酒楼内,燕语莺声不绝,一会儿是昭君抱着琵琶哭落雁,一会儿是司马生漫弹丝竹乱了卓氏新寡娘的春心,带着吴湘方言的舞娘扭动纤腰舞一段龟兹的羌笛,鼓点声起铙钹相击吴蜀联军又败了一次曹敌。
喧嚣声渐远,灯火却愈发明亮。
长安外城套着内城,内城又套了最里面皇城的围墙,皇城是最明亮的地方,却也是最静默的地方,十重宫阙,千帐重霄塔,牢牢阻挡了外面市井的繁华,宫中是自成一体的一个世界。
与外面不同的性格,与外面不同的习俗,与外面不同的人。皇城里似乎连空气都是自成一体的,它几乎不会流动,像是弥漫着铅灰,毫无声息。
今夜,皇城中似乎比往日更为死寂,因为所有人都知晓,皇帝今天生气了。而那个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人,此时正在书房中默默地批阅奏章。
除非是急事、大事,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要由官员写成奏章呈上。宫墙上开了一个窗子,官员在外面把奏章递进去,里面有宫人负责整理,积到一定数量就送到皇帝书房里等待批阅。因为是自下而上一一摞起来的,所以皇帝会先批阅较晚时候递来的折子。
今日奏章内容格外无趣,最上面的几十份都是骂秦钺狂妄无礼的,有人建议皇帝收回赐给他的状元金甲,还有说干脆论罪流放,照着律例罗列出了许多刑罚;再往下面是赞颂一些武生武艺高强的官腔,或者借机点名给皇帝举荐熟人亲信的;终于奏章只剩下了一尺来高的时候,才看到些说正经事情的。
转眼桌上只剩下最后一份奏折,鸿审帝紧绷了数个时辰的脸终于松下来,他飞快地将面前这份奏折从头看到尾,手中捏着的朱笔却在末尾停了下来,像是在迟疑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敢在此时此刻于皇宫这样走路的人,并不是很多。但脚步近到门前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门外站着的侍卫也未有防备的动作声传来。
“你在门外,是打算行刺父皇吗?”鸿审帝高声向门外说道。
外面安静了片刻,城公主怯生生推门而入,小跑到鸿审帝桌边,也未行礼,直接绕过桌案,扑到皇帝怀里。
鸿审帝却在城公主进屋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中奏折倒扣在桌上。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干什么?”鸿审帝满脸慈爱,摸着城公主已经梳散开的头发。
城公主心虚地低下头,用手指绞着睡袍衣带上的丝绦,齿贝轻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这里也没有旁人。”
“父皇,您……白日发了那么大的火,是要治他的罪吗?孩儿知道求情是没用的,可要是把他关起来,或者流放到远处,我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谁与你这么说的。”
“就是……那些宫人侍卫们,都是这样议论的。”
鸿审帝面露不悦,用指头轻戳城公主的脑门:“你是公主!你就容着奴才们在你面前议论当朝武举状元?你该着人挨个打烂他们嘴巴……”
城公主急忙拉住鸿审帝的手,撒娇道:“父皇!孩儿知道嘛,您也别罚他们,是我主动问起的呀。还不是怕你要治他罪名,我可是担心到现在,才壮着胆子来求您的。”
鸿审帝大笑,此时的他完全没了白日里威严与锐利的帝王英姿,俨然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慈祥和蔼的父亲:“放心吧,他救过你的命,这就足够做他的免死金牌——只是,就算你喜欢他,帝王家的婚姻大事,可不能这么儿戏,等到了时候,自然会准你们在一起。你回去好生睡觉去吧。”
城公主未作多想,在鸿审帝的面颊上亲了一口,欢天喜地地走了。
“小安呐,”鸿审帝疲惫地动了动脖颈,安公公自觉走过去为他捶肩,“终于把今天的麻烦事干完了。幸亏咱都是老人家了,睡觉少啦。”
安公公在桌边杯子里续了温茶,继续捶肩,边锤边说道:“皇上您春秋鼎盛,咱家怎能跟您比呢?”
“不说这个,朕今天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他问的是在皇城外训斥秦钺的事。
“咱家说句实话,这原本是他做事太离谱,皇上您怎么教训都不算为过。”
“哼,”鸿审帝拿起茶喝了一口,“那厮若不是这样离谱,当初朕恐怕还不会用他,朕喜欢的,还就是他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胆子。”
六年多年前,秦钺怀揣一封书信走入这间书房,他口中的师父命他到长安来,为鸿审帝效命。鸿审帝起先没把这个小孩当回事,只是着秦钺替朝廷在江湖中行走。茄子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但不久后城公主的车驾在郊外遇袭,长安出动了全部的禁军都搜寻无果,正当鸿审帝焦头烂额时,秦钺却已独自将城公主解救了回来。他黑衣散发,提着一把青铜短剑,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城公主却安然在他背上睡着,那年秦钺才十二岁。
之后,嘉峪关军情如火,待嫄公主入宫禀明时,调军增员已然是来不及,何况漠北穷冬烈风,要昼夜不停驰骋三日。鸿审帝想到了白日刚从象郡归来的秦钺,那个人没有丝毫犹豫,风尘仆仆直接在宫门外上马而去。
这些年来,秦钺明里暗里,不知为鸿审帝做了多少事。因此鸿审帝默许他隔三差五进宫来,将长安外面的世界带到城公主的面前,那可能是她作为公主一辈子都无法亲历的广阔天地。十年的大战,她已经没有了兄弟姐妹,不能再没有共同长大的朋友,鸿审帝想在正式册封她当太子之前,先做一位好父亲。
但是鸿审帝却没想到,当初十几岁的孩子,转眼就长大了。
安公公见到鸿审帝的表情渐渐凝重,在一旁好心提醒:“皇上,已经这么晚了,咱家伺候您就寝吧。”
“朕今晚是睡不了了,”鸿审帝将那最后一份奏折折起来,“小安,去把嫄公主叫来,然后便可去休息,今夜无需你侍奉。”
“皇上,子时了!”
“嗯?”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你去轩河宫时,动静小一些,别让玫子知道。”玫子指的是小兴王周影玫。
“咱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