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殇阳关,天空低得像是压在人头顶。
联军统帅们沉默着,从伤兵兵舍里缓缓踱步而过。这里是北大营辎重营里最好的兵舍了,不过采光和气流依然不理想,联排的土炕上铺着稻草和薄被,伤兵并排躺着,有的脸色蜡黄,有的铁青,有的则苍白如纸,他们呻吟着,已经无力起身和将军们见礼。这些天阴沉多雨,多数人的伤口已经腐烂,没有药,对着腐肉一割再割也没有效果,整个兵舍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话不说,大步离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着,视线扫过每一张没有人色的脸。他不露半点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得很难看。这些天他急剧地消瘦,两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睛里满是血丝。息衍看着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战衣挂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腰背处明显空荡荡的。息衍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将军们最终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守在门边的老医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说话。他如今已经明白,说了也没有用,白毅变不出药来。
兵舍外的空地上几十名军士正在赶着战马聚作一团。这些战马极为聪明,连着杀了那么多天的马,它们此时也感觉到末日将近,惊恐却无力地嘶鸣着,不肯轻易屈服。
“今日怎么杀那么多?”白毅低声问。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马草不够了,”辎重营统领在他身后道,“现在不杀,饿着它们也是死,还剩一点盐,不如杀了腌起来,能多吃几天。”
白毅微微点头,出神地看着那些马。那些马毛皮失去了光泽,都已经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条条肋骨,瘦得几乎不能载人了。出征所用的骏马都是如此,细粮喂养着,则膘肥体壮冲锋如雷,可是一旦没有精细的马粮支撑,反而不如粗蠢的驮马能坚持。
亲兵捧上了茶盏,一一递到将军们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开茶沫饮了一口,微微皱眉。
古月衣瞥见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里的茶:“水质坏掉了,有股异味。”
冈无畏忽地警觉:“有人套用白将军水源里下毒的办法?”
白毅摇头:“我有所防备,已经命令开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
息衍再饮了一口茶,脸色变了。他低声道:“诸位跟我来。”
将军们不明所以,跟着息衍。息衍脚步极快,沿着水渠逆水而行。殇阳关里通往各营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里取水。他们还未走到蓄水池边,已经听见了那面喧杂的人声。一群军士围在水池边,正以竹竿在水中捞着什么。白毅抢先一步,推开几名军士。大军主帅们的脸色都难看起来,觉得胃里一股恶心直泛上来,刚才茶水中隐约的异味此刻在嘴里变得越发明显。
清澈的蓄水池里泡着发白的尸体,大约二三十具,都是联军军士的衣着。他们都不浮上来,每一个都瞪大了眼镜看着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发的黑,幽幽的让人心里发寒。
“怎么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边的一名军士。那是他淳国的军人,也负担有守卫水渠的责任,而重兵守卫之下,这种事情却出现在铁壁般的殇阳关里,如果对方是下毒,此刻他们一半人都已经倒下了。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军士惊得摆手,“昨天夜里属下还带人验过水质,不过小睡了半夜,起来就发现异状,已经派人通知各营不要饮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过去,“我都喝到嘴里了,还用说其他人?”
“能把尸体运到这里悄无声息地放进水池里,要下毒也不难了,殇阳关里有敌人的细作。”冈无畏的脸色也极难看。
费安却摇了摇头:“毒的事情还不必担心,要对几万人下毒,极难。白大将军如此设置水渠有他的道理,流水不息,毒素下到水里也会不断地被带走,不会淤积。而据我所知,白大将军攻城的时候,对殇阳关里下的只是轻毒,狼毒大戟乌头一类,只要及时引吐就可以解毒。即便这样的轻毒,粗药炼制出来也有几千斤,细作可以单独混进来,可要在殇阳关里找到几千斤粗药,绝不可能。”
息衍什么话都没说,他忽然跃入了水中!他竟然极善凫水,一直扎入池底,接近那些死去的军士。他们都是被当胸刺透的铁楔子钉进了池底的石缝里,所以不会上浮。息衍抓住其中一具尸体的手,凑到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套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的鹰徽经过数百年时光,依旧光灿。他抓起旁边一具尸体的手,再次在拇指上看见了指套。而后是第三具,也一样。
他不再看了,闭着气,默默地数着水底的尸体,一共二十三具,他获得的名单上还有一千零八十个有传承的天驱武士可以联络上。如今仅剩下一千零五十七个。有人从联军中找出这些人,杀死了他们,把他们钉入水池深处,并在他们死后把鹰徽指套戴在了他们的拇指上以标志这些人的身份。天驱不会总明目张胆地把徽记带在身上,他们只会把指套贴身藏在身边的秘密地方。
“这是示威。”他想,“要让我们血脉尽绝!”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觉得浑身狂躁地热了起来,他用力握拳,指甲陷入肉里而没有知觉。
将军们在水边诧异地看着息衍的举动。良久,息衍从水中浮起,面无表情地游到岸边,掸了掸湿透的长衣。
“都是昨夜新死的人,能一次杀死那么多的人,对方的细作很精干。”他淡淡地说,“好,很好!”
“现在怎么办才好?”古月衣问。
“收拾尸体,加强戒备。”息衍说,“这只是一次示威,他们要让我们在这里军心崩溃。”
“这是一次示威,”息衍跟在叔叔身边,忽然听见白毅以极低的声音在息衍耳边低吼,“这是辰月对天驱的示威!他们是为了你们而来的!”
“你们之间的斗争,非要以天下作为赌注么?”
“天下不是赌注,天下是赌局!”
“我不想看着你们把一切卷进战乱,已经死了很多人,还在继续死人!你们可明白!”
“这不是我们的意愿!”
“无论你们是否这么想,你已经亲眼看见这一切正在发生!”白毅低声震喝。
月冷星稀,息辕站在兵舍外的冷风里,听着里面两个名将隐隐约约的恶吵。从早上发现敌人的细作杀死了军士投入水池里示威,白毅和息衍都黑着脸,整整一天几乎一句话没有说过。到了晚上其余诸国的主帅都散去的时候,他们终于爆发了争吵。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息辕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心如铁石的人会像少年般喋喋不休吵上那么长的时间。
他让吕归尘前进十丈,护卫营门口,免得息衍吵得昏头了把天驱的事情和白毅摊开在桌面上,被吕归尘听见。以此时这两个人吵架的态势来看,似乎是要把旧账全都翻出来了。
“你白大将军运筹帷幄,此次联军勤王,你到底对我们说了多少真话?为什么你的军队在嬴无翳离开帝都之前就做好了出战的准备?为什么我国国主都比我先知道大战就要爆发而提前预备?你们决策的有几人?你们幕后的是谁?”息衍逼问。
“这些都不必说了!息衍,你醒醒吧!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去救人,反而是要杀人而入世的么?”
“这话是我要反问你,白大将军,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人?你要救人你何苦不去做个医生?”
“我只恨不能去做一个医生!”
“可笑!真是可笑!”息衍怒极反笑,“你一个领兵之人,动辄杀千万人,是操屠夫之业,杀人如屠猪狗,却要假惺惺地说你想去当一个医生?”
“息衍,你真的能以天下人为猪狗?”
“不是我以天下人为猪狗,”息衍低吼,“我就是猪狗!”
“你!”白毅也怒极,言语却涩住了。
“这茫茫天下,几人知道我们的梦想和苦难?”息衍的声音干涩,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的脚步声逼近兵舍的门。
“都一把年纪了,说这样的话,真是可笑!”息衍似乎扣住门环,最后笑了笑,“太可笑了!”
息衍大步走出兵舍,在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他背手仰望夜空,用力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眉宇间的激愤。息辕站在他身后,吕归尘也从营门前回撤,正不安地对视,不敢上前。他们跟随息衍也有些年头了,从未见过他动这样的急怒。以往即便是偶尔作色,也是静静地压着人,脸上多半看不出来。
息衍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亲随还候在兵舍外,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转身对两人笑了笑。
息辕犹犹豫豫的:“叔叔,你刚才和白将军所说的,我都不明白。”
“你听见了?”
“我和尘少主在外面,能够听见几句,不太清楚,只觉得你和白将军吵起来了。”息辕尴尬地笑笑,“我们俩从未见过叔叔这样生气,还怕你们打起来……心想若是这样,我们可不是得冲进去给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头拍了侄儿一巴掌,笑骂:“你以为我还是姬野那般年纪?动不动就跟人拔剑动手?又不是金吾卫里的青涩小将军。”
“青涩小将军”这五个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个称谓似乎引动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他默默地想着,有些出神。
“我们也是瞎担心,总之没事就好,”吕归尘道,“将军和白大将军是军中的表率,若是争执起来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