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有人踩着水来了,也许是骏马鼻腔喷出滚滚热气的声音,也许是甲片,熟铁的甲片,随着骏马的起伏叮当作响。他开始觉得紧张,他想什么东西就要来了!可他站不起来,他移不开视线,他看着那个老人沉默地磨剑,剑身晦暗无光。
“来了!快走!我要走!”他想。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逃走,小屋外的黑暗活了,有人在大笑,有骏马在呼吸,甲片叮当作响,黑暗里千万化形,汇成海潮。
他无处可逃。
于是那些铁甲铮然的人在他眼前显形了。他们是驰马而来的,来自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他们的甲片起伏,白毅可以看清楚那些甲片上的雨水飞溅。但是他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他们的脸被笼罩在仅有一缝的铁盔中,他们的身体整个被甲胄和黑氅覆盖。他们驰入了酒肆,天知道那小小的门怎能容纳如此多的马和它们背上仿佛巨神的主人。
白毅站起来,那些骏马从他身边驰过。它们的主人拔出了剑。剑看起来如此眼熟,这样制式的剑,刚才在老人的手中被磨砺,而此时已经握在了武士们掌中,泛着刺眼的铁光。铁光汇聚起来,照亮了天空。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白毅仰头,看见了群星,星空缓慢地旋转。天空下已经没有酒肆,没有老人,无数的骏马在驰过,武士们挥舞重剑,这是一片钢铁洪流,白毅就站在这片流水中,像是激流中一块无形的礁石。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人和马如此真实地存在,他们激起的气流如刀割在白毅的脸上。
他们去向天地尽头。
白毅觉得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他已经恐惧过了,战栗过了,心跳急剧如同马蹄,可是没有一种反应能帮他适应那股铁流带来的力量。
那是远古的、浩大的、威严的、纯正的、无视一切的——力量。
白毅泫然而泣,他的眼泪如同决堤,他想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只能哭泣,他无力抗拒。
“不!不能想!想什么也已经是无用的了。”白毅喝断了自己的思绪,在心里对自己说,“路在面前了,只有一条,说什么,也只有走下去。”
宁州,古老的森林深处,山崖之巅。
纯铜铸造的穹庐上有一处缺口,星光海潮一样泻入。实在是一个明朗的星夜。
地面也是纯铜铸造的,无数同心的铜环缓慢地转动,铜环上蚀刻了复杂深邃的符号。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不停旋转,被漏壶水滴的力量缓缓驱动,就像一旁巨大的日相仪、月相仪和被星仪围绕的皇极经天仪。数百年来不干涸的山泉水经过复杂的装置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这些标志星空的仪器,每隔数十年才需要根据岁正的位置校正一次。
铜环中央的铜圆径围数尺,静止不动。铜圆里白发的少女端坐着,随手移动着算筹。
铜圆上镶嵌着无数的晶石,有些微微发着亮,有些却是灰暗的,而某些,已经亮得仿佛烛光,只是光芒冷冽。少女收取了算筹,一一检视那些发亮的晶石。
“北辰诸星的力量之弦就要涨满了,根据计算,今后的十几年里,这些武士的星辰将主宰天空。又有战争要开始了吧?只是不知道发生在哪里。”少女淡淡地说着,没有流露一丝感情。
“那么谷玄呢?五十年前你已经可以轻易地计算北辰诸星的轨道,北辰对你而言根本没有悬念。那么谷玄呢?你排列了那么多的算筹,依然没有得到谷玄的轨迹吧?”老人穿着白色的宽袍躺在铜圆外,以手枕头仰望天空,漫不经心地说着。
“没有进展,完全没有进展。”少女终于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我何时可以得到谷玄七式联算的方程?那时候我才能补上我如今算式中空缺的一元。”
“你太着急。”老人笑,“那七道方程,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你才会发觉原来它们竟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完美,就像是一个完满的圆。但是一个完满的圆也依然有弱点。”
“弱点?”
“圆心是它的弱点。”
“我不懂。”少女摇了摇头。
“这是我始终没有教给你最后七道方程的缘故,当你明白了我说圆心是弱点这话的意思,那七道方程才足以回答你的一切问题。”老人还是笑,“在此之前,你依然需要穷究计算之学,为之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不经过这个过程,你便不会明白。”
“那时我也许死了。”
“星相学家的一生,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是死期。”老人说得坦然随意。
少女不再说话,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出神。这对老师学生就这么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那颗象征死亡的星辰,可我无法捉到它。”少女喃喃自语。
“它的力量之弦同样就要涨满,数千年来,战争和死亡这对星辰像是孪生子,总是同时出现的。当谷玄最强大的时候,武神之星的力量也同样强大到顶点。”老人笑,“所以为什么不尝试用北辰的轨道来搜索谷玄呢?虽然这个方法还不足以弥补你缺损的一元,不过只要通过十三次的计算,你的答案就可以很接近真正的结果。”
他幽幽然说:“虽然只是永恒地接近,却永远不能真正抵达……”
帝都,桂宫。
黑衣从者步入雷碧城休息的大屋,雷碧城坐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大教宗有消息来。”从者低声说。
“是么?”雷碧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口头转述的,通过我们埋在帝都的一颗种子。”从者说,“大教宗说,谷玄最强大的时候,也是北辰最强大的时候。所以请教长对于殇阳关的事情做最周密的安排。”
“大教宗是担心天驱的势力,”雷碧城沉思,“我不曾忘记这个宿敌。”
“把我的描述写成书信送出去,不要写得有所偏差。”他手指目前的沙盘,“殇阳关南向的六处城门,地、水、风、火、云、雷,均带瓮城。城门厚重,以机括推动,从外部强行攻破城门的机会极小。城门上和瓮城内都有火眼和弩炮设置,敌人势必尝试在瓮城杀伤攻入的亡者。殇阳关里还有大量火油和炮石的储备,都是嬴无翳撤离前没有来得及毁去的,所以突破第一道城门的同时,亡者将变成他们的靶子。而一旦突破第二道城门,我们就已经取胜,此时敌人仅能借助东南西北四个大营的高墙防御,他们可能已经在战前拆去其余的墙壁重新砌成防御,和高墙连成一体,分割从不同城门进入的亡者,此时需要谢玄冒着损失靠近亡者的背后,以弓弩强行压制守兵,给亡者以推进的机会,但是不能靠得太近,亡者不可操纵,会随便袭击最为靠近的活物。至于破城门的办法……”
雷碧城口若悬河,从者从腰间掏出纸卷,走笔如飞地记录。
当他终于说完的时候,仿佛疲倦之极地舒了一口长气:“便是这样,一定要准时把这封信送到,不要疏忽。我想白毅和息衍应该正在筹备这场战斗,他们在殇阳关里等着我们呢。”
“他们可能知道我们攻城的时间么?”从者问。
“知道,星辰的运转无法瞒过任何人,白毅和息衍都不是傻子,谷玄统治星空的时候,无疑是我们最好的进攻时机。”雷碧城低声道,“不过即便他们算出了时间,也不过是算出了自己的死期而已!”
“他们可能知道尸藏之阵的弱点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从者微微犹豫了一下。
雷碧城略略沉默:“是啊,我曾经想过,尽管是最秘密的秘仪大阵,世上能理解它的毕竟不只是我们。”
“以三军之力要杀一个人,还是有相当的把握。”
“不。”雷碧城微微地笑了,他很少笑,却终于在这一笑中透出了胜券在握的骄傲,“即便一切都在白毅的猜测中,他距离真相仍有一步之遥,虽然已经很近了,但是在战场上,一步之遥足以立判生死!”
殇阳关,军营正中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小桌,桌上只有马肉、干饼和最后的酒。
翼天瞻、息衍、古月衣和白毅围坐,头顶就是澄澈如洗的夜空。四个人默默饮酒,已经坐了很长的时间。远处保留作为火种的火堆上飘起细碎的火星,随着风冉冉升起,古月衣看着那边出神。
“好了,再重复一次我们的战略。”息衍站了起来,移开小桌,以剑柄在地上勾画,“南面的六座城门应该是敌人发起进攻的地方,他们有足够多发狂的丧尸,应该会同时攻击六处使我们疲于奔命。我们仍然不清楚丧尸这东西在谷玄之夜的力量,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它们会怎样攻破我们的城防。而一旦有丧尸入城,我们的士兵都在城墙上,便很难应付城里的局面,即便是数百个丧尸。所以我们会保留相当的人手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机动,一旦城门无法守住,我们就立刻封闭瓮城,尝试以火油攻击它们,冈老将军已经发现火油对这些东西的伤害远甚于武器,如果瓮城也失守。我们则立刻退入这几天砌好的墙后,分割丧尸击破。击破丧尸将由其余诸国将军指挥,我们则只需各守自己的位置。从今夜之后,我们不能离开自己的值守,因为我们不知道谷玄之夜到底是什么时候降临。”
“那颗星,”古月衣仰望天空,“看不见,也算不出来,是么?”
“数千年来,计算它的轨迹都是难题,只能估计,不能精确。”息衍说,“所以我们只能啃着马肉,等着它。”
“我不怕等,”古月衣笑笑,“我很有耐心,也就是几年前,我还以为我要在那个小镇子上守一辈子。”
息衍也笑笑。
“除了我们四个,还有三个人呢?他们在哪里?”古月衣问。
“他们就不用来这里了,不要让年轻人面对前辈的时候有太大压力。”息衍瞟了一眼翼天瞻。
翼天瞻忽然从自己的衣带里摸了摸,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了古月衣。古月衣接过,惊讶地发现是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纹着粗犷的鹰徽。
“这就是所谓的……”
“尽管有的天驱没有这东西,不过多数人还是希望有这么个玩意儿能够证明自己。”翼天瞻笑笑,“它很坚硬,普通的刀剑不能伤到它,可以保存很多年,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除了我自己的,这是我仅有的一枚指套,本来很犹豫,大概是一个老头子的吝啬。不过,我想你还是该有这么一个东西。”
“谢谢。”古月衣淡淡地说,把指套套在拇指上翻来覆去地看,“很适合用来拉弓。”
“看你漫不经心的样子,多少人收到这个指套的时候可是泪流满面。”翼天瞻大口地喝了一口酒。
“怎么会多一枚指套的?”古月衣不在意翼天瞻的态度,还是笑。
“一个朋友的。”翼天瞻淡淡地说,“他死了,就在你的故国晋北被杀。他的指套留给了我,他没有继承者。”
“他没有学生和儿女么?”
“被杀的那一年,”息衍望着平静的夜空,“他只有十三岁。”
古月衣心里微微一动,低下头去喝酒。
翼天瞻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残酒,他忽地站了起来,扬起眉毛,神情活像是一头白眉的老鹰。
“终于能让那些该死的辰月信徒们看看我们的力量了,他们早该和他们信奉的神祉一起,万劫不复!”他对着夜空大吼,在岩石上摔碎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