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虎之战 1

此刻,越州的九原城,两千雷骑正扛着战旗进城。

这是嬴无翳入城的仪式,两千面红旗,在轻风里如两千高帆,遮天蔽日,远远望去,整个世界都被这片红色遮住了一半。嬴无翳快马回国,一路上绕过所有障碍,临近九原的时候写了一封信,要求臣子为他准备入城的两千面红旗,本来依附于墨离县侯的臣子们都拿到了这封信的副本。

嬴无翳驻马等候了半日便带队缓缓去向九原,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拨带着红旗迎来的臣子。见到嬴无翳的一刻,这些臣子不由自主地跪下叩拜,有的泣不成声。嬴无翳并不和他们说什么,淡淡地挥手,令雷骑取了红旗,继续前进。每前进几里,他就会遇到一拨臣子带着红旗在路边跪迎,可一路上他一句话不说,他的雷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红旗,最后整支军队变成了一片红色波涛。

距离九原城还剩三里的时候,斥侯来报,说墨离县侯南窜了。嬴无翳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九原地处南方山林之中,一年倒有小半年被大雾笼罩着,嬴无翳军队所到之处,看见周围雾里隐隐约约有民众跪迎。嬴无翳过长庆坊、德隆坊、静山大道,没有直接回宫,却拐上了雪晴湖边的阔道。离国并不下雪,这片湖原来被称作青文沼,多年前改了这个名字。

越接近那个地方,嬴无翳就走得越慢,最后他拉住了战马,看着湖边氤氲的水汽,水汽深处一栋简约的小楼隐隐露出檐角。他似乎踌躇了片刻。

“阿玉儿,你把这个给她。”他把怀里的玉公主放到了地上,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织锦囊递给女儿。

“父亲不去看她么?”

“不去了。里面是天启名家的曲谱,你交给她练习。”嬴无翳神色漠然。

阿玉儿点了点头,自己翻身上了武士牵上的白马,引着一队雷骑军离开了大队,沿河岸向远处的小楼奔驰而去。

“阿玉儿!”嬴无翳忽然又喊住了女儿。

玉公主勒马回望,只听见嬴无翳喊道:“跟她说,若是练好了,我也许去听听。”

“是!”阿玉儿高声应着,远去了。

嬴无翳笑笑:“这个女儿,怕是在心里笑我了。”

他的大军缓缓而动,一名雷骑斥侯从后面带马上来和嬴无翳并行:“王爷,刚才接到了快报,谢玄军团在殇阳关下布阵,张博军团也已经到位。殇阳关内乱了。”

嬴无翳点了点头:“雷碧城的陷阱,终于开始奏效了。”

“王爷,属下职位低微,不过有些担心,冒死进言。谢玄将军一万赤旅,还带着伤,若是皇室增援白毅,我们能否挡得住?若是白毅向着帝都撤退,和皇室合兵呢?”

嬴无翳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些想法,把名字写个字条给我,我看看是否提拔你。对你的问题,我也可以答复。神术是什么东西?是人无法理解的。普天之下,谁不畏惧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皇室的猪狗们,会允许一支被尸蛊困扰的诸侯军进京么?”

斥侯恍然。

“而且,白毅这个人不会讨皇室的喜欢的,”嬴无翳冷笑,“因为他太强!”

隔湖忽然有箫声破空而来,嬴无翳微微一震,回头眺望。箫声清越孤寒,无处依凭,仿佛雪花飞空大地苍茫,一枝孤竹横在雪野尽头。

“原来她知道我回来了。”嬴无翳低声道。

“谢玄将军和张博将军的军团均有战报来,王爷还要听么?”斥侯问。

“不听了,夫人在吹箫。这个时候,不要拿那些丧尸一类的恶心东西来烦我。”嬴无翳举起手,“三军止息!”

两千雷烈之花的红旗在垂柳堤岸上卷动,仿佛一阵翻天的红浪。

“王爷,有命令要传达么?”传令官不知究竟,带马上来问讯。

“听箫。”嬴无翳面无表情。

于是翻天红浪下绝对的安静,如同生铁铸造的强悍武士们簇拥着威严的霸主。他静静地带马听箫,冰冷的眼眸中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霸气雄心皆在这里稍作驻留,乱世英雄们的脚步被箫声牵扯,下午的阳关穿过湖上的层层水汽。

此刻东陆七千里河山的风云变幻都短暂地凝固了。

“年轻人,你想死啊?这是第三次了,断了三次的骨头还想长好,可不容易。”医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缠上绷带,他刚刚解开包扎看完了姬野的伤势。

“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诉我能不能长好不就可以了?”

医官鼻子里重重了出了一口气:“能长得八九,你算是身体极好的,运气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术。不过难免留下旧伤,你伤好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气必然觉得从肩膀以下半边身体酸痛。年轻人不知道惜命,老来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来,哪有那么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医官点了点头,“养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里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医官看见他再次挣裂伤口,发了狠心,在绷带里缠了夹板,将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动也难了。

姬野扭过头,看见叶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织补战衣,阳光从窗户里面透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一边耳朵上挂了一只白玉石的耳坠,另一边的大概是丢失了,就一直那么空着。姬野没什么可做,就这么发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坠随着叶瑾的动作振摆。

“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一只被父亲收藏。”过了一会儿,叶瑾说。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叶瑾抬起头来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阳光中,皮肤被照得仿佛透明,眼瞳却还是漆黑的,极幽深。

“长官为什么看我?”叶瑾问。

“无聊吧。”姬野随口说。

“我们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时候父亲也说,黑瞳的人不多呢。”叶瑾又低头下去缝补,“长官不是为了这个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军人,那时候冲出去是应该的。他们说你是原来殇阳关车骑都护叶正舒的女儿?”

“是。”叶瑾点点头。

“云中叶氏,很有名的大姓,却要来做婢女。”

叶瑾轻轻摇头:“父亲是叶氏分家出身的,不是云中叶氏主家的后人。不过凭着祖上的一点名声,又凭着一点诡计,居然被委以高位……”

“诡计?”姬野问。

“他伪造了一本书,叫做《兵狼之卷》,说是我们叶氏《兵武安国八卷书》中的《秘四卷》之一,风炎皇帝时候的名将叶正勋就是倚仗这本兵书纵横天下。父亲把它献给皇帝,皇帝看后大阅,以为他是个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羡慕的高位。其实那些都是父亲自己杜撰出来的纸上谈兵的东西,他一生连剑都没拔过几次,哪懂什么兵武?”叶瑾笑笑,“父亲出仕以前,我们很穷,从没有觉得云中叶氏怎么样,后来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结我们的人多起来了,慢慢地便觉得自己尊贵起来。可是再几年,离公大军横扫过来,以前的尊荣又都没有了,做着婢女,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想那几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该得的吧。”

“你母亲呢?死了?”

“是的,我八岁的时候过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说:“我妈妈也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

“婢子多嘴了。”叶瑾轻声说。

“没事。”姬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北大营,楚卫军驻所。

六国大军的统帅全部在座,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难看,迎接他们的是一具尸体。他们踏入这间兵舍,就看见白毅安坐在一张简陋的竹床边,床上盖着一匹白布,下面无疑是一具尸体,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个面孔苍黄的楚卫老兵低头立在一旁。白毅就请将军们在尸体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达之后,白毅起身揭开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尸体,看起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腐烂得却不厉害。尸体的胸口上有个巨大的创口,似乎是那夜的丧尸之一,被军士重创了心脏。

“今天请诸位来是要看看这具尸体。”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们解释为什么会有尸乱这种事发生。”

他向那个面孔苍黄的老兵比了个手势,老兵诚惶诚恐地站了出来。

“我们上次见过。”古月衣忽然说。

“是是,古将军,上次做了歹事,被诸位将军发觉,这次小人是要将功补过。”老兵战战兢兢的。

“不必畏惧,大声说话。”息衍说。

“是!”老兵得了鼓励,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营里一直是处理尸首的,这一行是个脏活,连仵作都不算。不过小人们跟尸体打交道的日子久,听过一些传闻,尸乱的事情,营里也发生过,只不过都是雷雨之夜尸体受了刺激,站起来走几步,看着虽是吓人,不过拿个棍子上去拦腰打翻,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日日和死人打交道,这样的事几十年也难得有一次。若说上百上千的尸变,而且还能伤人的,便只有尸蛊之术。”

“尸蛊之术?”冈无畏问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着白毅,白毅点了点头。

“楚卫国山阵军三旅一卫辎重营,薛大乙!”老兵行了个有力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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