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鸡啼鸣。
身着一件淡色襦裙的她取下门闩,推开那两扇薄木大门,提着一桶清水跨过门槛,步至那写着‘虹鲤馆’三个金字的黑底牌匾前。
和煦的阳光泼洒在那张仅是略作淡抹的面庞上,好看。
她转过身,用长把木勺于水桶中舀起一勺清水,轻轻地洒在那招牌之下,门槛之前。这是白秀才教她的,说是什么玄术风水,能让财禄源源不断而来,很是吉利。身为掌柜的她虽不求钱财,但既然白秀才说得煞有介事,她便也就笑着做了。
挽袖洒水的她,身姿婀娜,尤胜半老徐娘,好看。
坐于柜台之后的那袭白衣,眼见此景,淡淡一笑。
那玄术风水自不是骗她的,但若仅是非奇门之人如此做的话,也只是多些吉利而已。不过多些吉利,又有何不好呢?
再者,好看是好看的。
察觉到他目光的她,微微眯眼。
白秀才立即低下头去,翻了翻桌上的账本。
哎,还别说,这玄术风水说不定还真是有用的。
他略扬唇角,用那支淡黄色的狼毫毛笔蘸了些刚刚磨好的墨水,在账本新的一页上=顶端写上了‘处暑,八月二十’。微微顿笔,思索一下,又写上了‘庚辰日’三字。
说来,三百年前的真龙王朝,并不使用如今的十二月公历,而是使用一种叫做‘天干地支六十周纪’的历法。这种历法源于对天象的观测,以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依次相配,组成六十个基本单位,循环一周即是走了六十个单位,称为一甲子。而基本的记日方法,也是写成‘庚戌年辛丑月丙寅日’这种形式。这种纪法的一月之长并不固定,全以太阳的运动决定,是非常具有真龙特色的纪日法。一百三十年前,大梦王朝统一天下。而为了方便管理帝国,大梦皇帝推行了起源于古贤帝国的十二月公历。而十二月公历虽也起源于对太阳的观测,但其历法中一年月数、一月日数、一日时数、一时分数、一分秒数皆是固定不变的。
自大梦之后,因为两种历法间的换算实在困难,天干地支六十周纪的使用之人便越来越少,而这种历法也逐渐消亡沉寂——不过,现存于今的许多古书、奇门秘典中,还是能常常见到其身影的。
而白秀才,也有幸学到一二。
打着哈欠的小二抬脚跨过门槛,从敞开的院门走入了酒楼之中:“早啊。”
白秀才冲其微微一笑,“早。”
小二挠了挠自己的胸口,步至账台前,熟练地将那条灰色抹布甩在自己的肩膀:“吃过了?”
“厨房里还有俩个大白馒头,掌柜今早刚蒸的。”白秀才点点头,瞥了眼空无一人的院门内,“跑堂他们呢?”
“嗨,还在打呼噜哩。”小二摆了摆手,瞧了眼门外的掌柜,凑上账台前小声道,“昨晚你走后,他们几个人可是一直赌到了丑时。”
白秀才无奈一笑。就和其他的市井百姓们一样,虹鲤馆的伙计们在闲暇之余,也会玩牌赌钱来寻些刺激、打发些时间。不过,虽说小赌怡情,但有时赌着赌着,就把那时间给忘了。他瞥了眼门口的她,也小声道:“最后谁赢了?”
“我昨晚子时就回屋睡了,走得时候,是左跑堂领先,赢了两钱银子。”
“左跑堂还是厉害。”
“那是。”小二耸肩打了个哈欠,“无论是叶子戏还是掷骰子、斗蛐蛐还是斗公鸡,我就没见着他输过……说实话,我都觉得让他在咱们这做个跑堂,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小二,你在说谁大材小用呢?”
清亮的女声于身后响起,却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小二慌忙转过身,看向那拎着空木桶、慢步走来的成熟美人。
“掌、掌柜的!啥、啥大材小用啊……”小二眼珠一转,连忙说道,“嗨!我是说早上就吃大白馒头,有些大材小用了,哈哈,哈哈哈……”
“哦?那厨房里其实还有些米糠,你去煮粥吃了吧。”
“……唉。”
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的小二只得低头应了声,再不转眼珠,一步步朝着厨房挪了去。
见其灰心丧气的模样,掌柜放下木桶,轻摇蒲扇,掩面一笑:“呀,我这才想起来,米糠今早被我用去喂鸡了,你还是将就下,‘大材小用’吧。”
小二顿时双眼放光,赶紧把那‘谢过掌柜的!’连声说上好几遍,然后一溜烟地跑进厨房,从那蒸笼中拿起一个大白馒头,也顾不得烫不烫手,赶紧塞到嘴里,就好似生怕掌柜会后悔一样。
目送小二的白秀才本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但在见到掌柜放下水桶,抽出一张座椅,面对面地坐在账台前时,顿时心虚地收敛了笑意。
掌柜将双臂随意地搭在桌上,合上了那微微泛黄的账本,眯起眼,直视着他的双瞳,声音轻淡:“昨晚,又与他们赌钱了?”
白秀才心中一慌,马上想矢口否认。
虽说在这泱泱雍华国中,可没有禁止博彩取乐亦或是盈利的明文规定,也不私下禁止。无论是街边的那些小赌摊还是那些雕梁画栋的大赌坊,只要肯按时向当地衙门交税的话,便是保你开的生意兴隆。某种意义上,这倒也符合雍华国的奢靡国风——毕竟,这世上还有啥事是比一掷千金更豪情的呢?
不过,在这作为萍水郡头号招牌的虹鲤馆中,衙门说了不算,掌柜说了算。
而掌柜,很不巧,不大喜欢。听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说,掌柜与先帝一起周游江湖的时候,就是因为在一家赌坊里行侠仗义而被锦衣卫给逮住的。虽说那锦衣卫可能已经跟了他们俩人很久了,但那赌坊的老板,似乎早就知晓了锦衣要来的消息,却没有提醒他们。不过毕竟是身为圣上鹰犬的锦衣卫,这事吧,也赖不得只是老百姓一个的赌坊老板——但掌柜与赌博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下了。
虽说掌柜不会蛮横到明言不许玩那叶子戏啥的……但伙计们的工钱可都是从她手上发来的。若是被扣了两三钱银子,可找谁说理去啊?
白秀才咽了咽口水,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终是没敢撒谎。
“是、是的。”
掌柜微扬嘴角:“输了赢了?”
“没、没输没赢……我就是玩玩。”
“哦?”她侧过脸,看着他心虚的神色,玩味道:“是真的没输没赢,还是因为把银子都花在那‘满燕院’,手头没闲钱了?”
白秀才沉默了。
见其不语,掌柜扑哧一笑,轻轻摇头,从腰间的钱囊中取出了几枚闪亮亮的碎银,放在了那账本之上。
他顿觉疑惑:“掌柜的,您这是……”
“马上入秋了,过两天店里会放天假,你去添些衣裳吧。”她淡笑着眯起眼,瞥了眼他身上那件已经不知是真白,还是被洗衣服时搓掉色的白色长衫,“你身上这单件,也该换换了。”
白秀才愣了下,连忙道谢。
她微微歪头,只是一笑了之。
掌柜站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轻轻拂了下衣裙,“我要去叫小鲤起床了,一会儿若是跑堂他们起来了,记得替我好好数落他们几声。”
“哎,好嘞。”
白秀才点头应声。在目送着掌柜走上楼梯后,他才拾起那几枚碎银,揣到很是干瘪的钱囊之中。
不曾想到,掌柜前脚刚走,后院大门那,就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四个脑袋。
这四个脑袋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少有相同——除了那一模一样的黑眼圈外。
白秀才心中又是一慌,情不自禁地紧握住了腰间钱囊。
还好,那四人只是真的碰巧而已。
见掌柜的上了楼梯,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走入店内,冲着白秀才打起了哈欠——本是要说‘早’的,但刚开口,就成了一个浑圆的哈欠了。
白秀才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冲四人道了‘早安’。然后侧过脸,看向左跑堂:“跑堂,你昨晚最后有多少入了荷包?”
左跑堂打了个哈欠,得意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一旁的大后厨似有不服地挠了挠头,“他奶奶的,你咋老是赌运这么好。连抽三副牌都是九,出老千了吧?”
“你你你!咋能质疑我人品!输了就是输了!要心服口服!”
“哎不,老子心不服口也不服!我就不信我还赌赢不了你了,今晚接着来!”
正巧走出厨房的小二嘴里啃着馒头,含糊道:“啊?今晚还来啊,你们四个真不睡觉了啊?”
四人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
白秀才轻叹口气,“各位,有句话不知你们听没听过,小赌怡情,大赌——”
“得得得,白秀才,你可别。昨晚要不是你真的囊中空空,你现在还欠我一钱银子呢!”
白秀才连咳两声,略感尴尬。
“嘛,总之,掌柜的发话了,你们若是还赌的话——”
“大家早呀!”
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女声,让众人一下子来了精神。
抬头望去,那扎着辫子的小不点一蹦一跳,好生可爱。
“早呀!白哥哥!”
走下楼梯的她冲他甜美一笑。
“早,小鲤。”他也回以温柔的笑容,“昨晚睡得好吗?”
“可好啦!小鲤晚上还做梦了哩!”
众人好奇地探过头来,“哦?什么美梦?”
“嗯……具体的想不起来啦,但好像是小鲤长大后的事情。”小不点仰起脑袋,得意地挺起胸脯,“听我说听我说,梦里的我老好看了!比姨还要好看!”
众人哈哈一笑,连忙附和道‘那是自然了’‘小鲤最好看了’‘小鲤以后肯定比那四大美女还好看’云云。
而白秀才,在笑着附和之余,脑袋里不知怎得闪过了那名少女的模样。
那名在雨夜里,与他相遇的美丽少女。
已经快一周了,也不知她和荣都尉现在到哪儿了。
“哟,你们起来啦?”
思绪未断,清亮的女声就传入了耳畔
四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做贼心虚的他们抬起头,看向那跟在小鲤身后,脸上带有微微笑意的她。
“掌、掌柜的……”
“哟,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的,瞪着我做什么呢?”她轻摇薄扇,“再不去吃馒头的话,一会儿就要饿着肚子开工咯?”
“哎,哎!”
四人立即像是夹着尾巴的狐狸那样,一溜烟儿的跑进了厨房之中。
掌柜的走下楼梯,瞧了眼那白秀才,摸了摸小鲤的脑袋,将目光落在了那咽下馒头的小二身上。
“小二,准备开门迎客。”
“晓得!”
……
萍水郡的头号金字招牌,虹鲤馆,自辰时开店,至戌时关门,少有门庭罗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