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耸立于真煌城中西北角的钟楼,和城中西南角、与之相映成趣的鼓楼接连敲响三次之时,曾一度漫天飞扬于秦家大院内的黄沙也渐渐归于了尘土。
黄沙散去,露出了自晴空而下的正午光芒。
天上日,红又圆。
地上擂,圆又红。
忽见紫袍一袭,立于天地间。
手执一柄七环镔铁刀。
铁刀宽厚,刃弧颇大,背上七环更是铮响不停,明显是一幅大开大合的粗犷貌——却握在了看上去就文弱纤细的紫袍手里,着实算不上好看相衬。
只不过,当擂台旁、大院内,那上百名无论是否胸戴朱花的看客注目而来之时,却是无一例外地对擂台上的这袭紫袍投来了钦佩激赏的喝彩叫好。
这握于他手中的刀,确实与之不衬。
但这刀,确实握在了他的手里。
握在了他本该空无一物的左手里。
忽有微风吹来,将司马先德的衣角轻轻拂起。
便见那衣角所指三丈外,有一魁梧武夫仰面朝天,静躺于地。
其四肢大字平展,虽依有雄壮之威,但已无雄壮之力;其胸膛上下起伏,大约是因为力竭才如此堪堪喘气了。
其眸望天,使他人瞧不见其脸上神情。
瞧不见,那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咬牙神情。
倪洪龙败了。
败在与司马先德交手的第一百七十六回合。siwu.org 猫头鹰小说网
败在第八十九次被紫袍绕至身后之时。
那时的他气喘吁吁、刀势不稳,虽依然想与前八十八次一般回身挥刀逼退紫袍,却是不料身中精气已然见底,竟是少见的挥出了一刀破绽。接着,那眼尖的司马先德立即跟上一招龙抬头,‘当—’地一声打飞了那镔铁刀,又以刀背挑破其胸前红花,让倪洪龙彻底地躺倒在了地上。
于是,倪洪龙败了。
败在了精疲力尽、分身乏术之上。
若是论舞刀弄枪的技艺,那他定是不知要比三丈外的紫袍高出几层云塔;可若是要论谁能百战不疲、重吸一口天地灵气便能否极泰来的话……那武林,远不及奇门。
“今日,是武林败了。”
在如大江浪潮般此起彼伏的激赏喝彩声中,倪洪龙的话语细若蚊蝇,并无多少人留意。
唯有那座上红妆、擂上紫袍、那地上白衣,仍在侧耳聆听之。
而这三人表情亦是各异。
红妆的秦玉骨朱唇微扬,曼妙的身姿稍稍侧了侧,倚着凤羽扶手,清澈的眼眸笑若桃花,俨然是幅欢欣雀跃的模样。就见她笑着侧过脸,一边望向了身旁椅子上的自家慈父,姣好的脸蛋上满是得意,就好似在同他说‘你瞧,我请来的这司马先德,也颇有两下子吧?’一般。而那秦家家主,也只得用身上华贵的长袍袖子悄悄地拭去额上的汗珠,点了点头,小声答道“是为父多虑了。这司马先德身手矫健、剑法行云流水,也是能算是奇门年轻一辈的翘楚了……再加上其司马家的底蕴……嗯,丫头,爹觉得若是他的话,其实倒也可以……”
接着,就听一声“爹!”从她的红盖头下传了出来。
另一边,在那铺着朱毯的擂台之上,紫袍的司马先德则是长舒口气,收起了自己的宝剑,再一边提着镔铁刀,一边迈着不紧不快的脚步,朝着倪洪龙走了过去。亲手击败了倪洪龙的他,脸上的神色反倒没有一直端坐在华椅上的秦玉骨那般开怀——虽说,仅凭堂堂正正击败武林第二刀这一点,就足够平日里抓个毛贼都要在孟岳城中夸耀上许久的他吹上一年半载的了……只可惜,这会儿他在那这夹道的欢呼声中步过之时,却已是没啥心思去顾及这个了。
这会儿的他,只在想一件事。
一件说来不大不小的事情。
‘本公子……接下来还得如此这般打上几场啊?’
‘可否有中场休息?可否现在就坐这歇会儿?可否有口水喝不?’
‘哎!这姓倪的,明明是个不通契运之人,怎会这般能打!本公子都快绕着他转了九九八十一周、骗出不下百来式大刀了,这家伙居然还能不断继续提刀逼来……不通奇门的他,究竟是自哪取来这么多精力的?’
‘若是、若是之后这擂上敌手皆人人如此的话,只怕我……’
心中如此思忖着的司马先德,又碍于周围众看客的叫好声,不好意思露出一副疲态,只得强撑精力,不断运起身中内外息,将身上紫袍吹得呼呼作响,好生威风——虽说,这威风之下,实则是幅早已汗流浃背的狼狈模样。
他微微侧脸,想以眼神求助那座上红妆。
却只见她朱唇轻扬,满意地冲他颔了颔首。
嗨,也罢也罢。
本就是我满口答应的事,这会儿也自然不好厚着脸去说力所不能及了。
司马先德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只是缓步至倪洪龙的身前,将那七环镔铁刀倏地一下,插在了地上。
倪洪龙坐起身,抬首望来。
便见紫袍淡笑。
“是口好刀。”
……
在那擂台周围欢呼喝彩的人群之外,有冷清白衣一袭格格不入,却在提剑仰首,是望天不言。
于其身旁,同样身着一裙不染的青丝少女先是悄悄拊掌,略显腼腆矜持地为那擂上紫袍小声喝彩了几声;接着,她微侧过身,抬起那可掬的脸蛋,悄声望白衣道“白先生?”
闻之莺言,王满修立即回首望来“燕姑娘?”
钟离燕眨了眨那对状若杏仁的漂亮眼眸,道“白先生,您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愉快?”
王满修稍稍一怔,连忙笑道“哪有哪有。小生只不过是觉得,这只会步法的司马先德居然能赢了武林第二刀,可实在是太为玄奇了——小生方才还以为,今日这司马先德,可着实要来个惨淡收场呢!”
钟离燕掩唇轻笑,道“白先生是否是有些太看不中司马公子了?”
王满修哈哈几声,答道“若姑娘有幸瞧见他在孟岳城中的模样,便不会这般说了。”
说罢,二人皆露出笑靥,就连那站于他们身后的、那总是冷若冰霜、故作镇定的张闪李诗,也都忍俊不禁。
而待笑意过后,白衣重新抬首,望那擂台上了望了去。
他是今日才认识的倪洪龙,是半月前才认识的司马先德。
但那句‘今日,是武林败了’,他却早在五年前就已认识。
五年前,雍华国北界,黩武城,点将台上。
浑身大汗、瘫坐于黄沙中的荣哲兴抬起头,望着御剑而来的王满修,苦笑一声,开了口。
“今日,是咱武林,输给奇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