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在原地,看着那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声音异常刺耳,似也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真的要拆吗?”艾默喃喃问,却不知是在问谁。

“嗯。”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要拆吗?”艾默重复了一遍,似也木讷了。

“嗯。”工人头也不抬。

艾默呆立,愣愣看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人收拾起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这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里头闷闷回了声,“谢谢,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这女孩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还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搞不好是失恋吧……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了。

起床梳洗,收拾行李,依旧将日记本仔细装起来,将稿纸收好……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麻木无觉。从前失恋的时候,当场总是面无表情,铁人般镇定,等到几天过去,旁人早已抛开烦恼另觅新欢,她这才开始哭出来——是这样的,她明白自己,平素的机变伶俐都是假相,真正遇到事情,立刻打回原形,变成一只木讷的鸵鸟。

将日记本重新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刹那,艾默有些恍惚……终于结束了,一切戛然而止,恰如当年一把大火将前尘化作灰烬,永远停留在1926;如今一道墙,一个拆除的决定,将最后残存的痕迹也抹去。终于没有了,结束了,消失了。

前尘往事,万千风流,纵然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拖了提箱下楼退房,老板娘惋惜地问她不等同伴回来么,艾默淡淡笑,不置可否。

同伴,何曾有过同伴……整场戏都结束了,一段插曲又岂能继续。

老板娘倒是真心喜欢这女孩子,但从不好意思多问她的来历,总觉得这女孩与众不同,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你一眼就能看到她,却又很难亲近的女孩。从来都是一个人静静来去,难得这一次有了同伴,却又无声无息分开。

“有空再来啊!”老板娘热情地送艾默出门口,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下次来,阿姨再给你们做鱼丸汤!”艾默灿然微笑,回头用力挥手,转身走下门口的台阶。

拖了行李箱子大步离去,一步一步远离,一步步放弃。

拐过路口,一小段下坡路斜斜延伸向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郁郁的一抹碧色。在这样明媚的午后离去,多少会让心情暖和些吧。

艾默扬头,绷住唇角微笑,不许自己回头。

一辆出租车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边梧桐落叶纷飞。

不知是灰尘还是什么迷住了眼睛,艾默停下步子,低头揉眼,却揉出了眼泪。

“艾默——”

身后车子停下,有人唤她的名字。

艾默抬头,透过模糊泪光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从车上下来,小步跑向她。

这么巧,又这么不巧,竟是启安。

艾默涩然失笑,原来插曲还未到尾声么。

启安在她面前驻足,米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要走了?”他将手放进兜里,又拿出,似有些局促。

艾默不说话,凝视眼前这张英俊温文的面孔,微笑点头,暗自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启安亦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挽留太孟浪,说再见不甘心。

“稿子完成了?”他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恰触及她的隐痛。

艾默转头,静了一下,淡淡回首笑道,“不写了。”

“是吗。”启安无言以对,眼底却黯了一黯。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笑容淡漠,神情疏离,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不知道哪个时候会转身。

“认识你很高兴。”艾默伸出手来,似乎已吝啬于多余的言辞,只需微笑道别。

“谢谢,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收获。”启安笑着握了她的手,掌心所触,温润绵软。

艾默笑了,多暖心的一句话,尤其从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士口中说出,无异于最高的赞美和礼貌——当然,也仅只于此,只是赞美和礼貌而已。

除此再无多余的台词,彼此都懂得克制,懂得转身的时机,那么就此放手吧,趁着一切还未发生,趁着各不相干,趁着两无挂碍。

“再见。”

“Byebye.”

艾默轻轻抽手,掉头而去,发梢扬起在肩后。

启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心中茫然若失……“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并非恭维,实实在在是出自深心。来之前,并未对此间之行抱有任何期待,却意外遇到了她。这一路上,他曾猜想她雀跃的面容,猜想她会说什么,猜想她会不会一起留下……唯独没有猜到,她会这么干脆地转身。

他甚至还来不及将好消息和她分享。

“等一下!”启安陡然开口。

艾默驻足侧首,并没有回头。

“如果你还喜欢那座老屋,以后可以常来看看,我买下来,打算重建。”启安语声平静,淡淡凝望艾默的背影,希望离去之前,至少可以和她分享共同的喜悦。

她没有反应,连预期中的雀跃也没有。

启安垂下目光,不能说不失望,只是男人的失望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他无奈一笑,正要转身,却听她细声问,“你买下了?”

她转过身来,面向阳光,梧桐叶荫洒下一点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是。”启安微笑。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是你买下了?”

“是我。”启安含笑看她,这样的反应有些出乎他预料,她不是应该惊喜若狂吗,或者矜持地微笑点头,说太好了。

“买下重建?”她声音竟有一丝发颤。

启安点头,觉察到她的不寻常,正欲询问,却见艾默手上一松,行李箱子重重坠地。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怔住,疾步走到艾默跟前,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下意识要掏出手帕……陡然间,她扑入他怀抱,紧紧抱住了他,肩头颤抖,泪如雨下。

轰然一下,启安心中剧跳,热血直冲头顶。未等他回过神过,怀抱已空,艾默跳开,连哭带笑地跺脚,泪水纷落,语无伦次,“竟然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女人从笑到哭,再由哭到笑,不到一分钟时间;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引起她这样剧烈的反应——唯一肯定且欣慰的是,她又变回那个正常的、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艾默了。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去,却是那对欢喜冤家。老太太扑哧笑出声,慨叹还是年轻好啊……

启安没有多作解释,只是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看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展开,整张铺在桌上,发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凝眸,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脱口道,“这是……设计图?”

启安靠着桌子微笑,满面得意,“我若晚去半天,就已经销毁了。”

艾默不可思议地摇头,连笑带叹,“启安,你太神奇了!这图竟然还在世上,竟然被你找到!”

“原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4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后来大学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毁,非重要资料全部当做废纸销毁。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朋友找到张先生的后人,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風雨文学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联络上张先生的后人……”

“这家人现在在哪里?”艾默兴奋地眼睛闪亮,忍不住插口打断。

启安沉默了下,“现在不知道了,我去的时候那里正在拆迁。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马上要搬去一个临时……临时……”

显然,启安对国情不够了解,艾默苦笑了下,替他说出来,“临时安置点。”

“对。”启安点头,“家里人嫌老东西不值钱,当废品论斤卖。”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能说什么呢,面对生存压力,文化只会更加轻贱。

“我买下张先生留下的全部书稿旧物,费了两天时间整理,居然意外发现了这张图!”启安重重叹口气,“想不到他保存了原图的初稿,在阁楼里压了几十年,幸好还在……”

他缓慢摩娑那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那团墨迹已泅开,字迹不可辨认。

艾默抬眸看他,目光闪动。

“启安,你是谁?”

他猝然抬起头来,瞳仁幽黑,眼底有光华一闪而过。

“普通人不会对一座默默无闻的老房子这样痴迷,不会千里迢迢去寻找一幅设计图,不会耗费巨资买下整块地,只为重建一座废墟。”艾默凝视启安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全部疑问。

启安迎上她目光,淡淡微笑,“一个狂热的建筑爱好者、历史爱好者、挥霍祖产的二世祖。”

艾默静静看他,沉吟片刻,终于莞尔,“好吧,我相信了。”

既然他不愿意说,她也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不管你是谁,总之……”艾默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启安!你保护了那座房子,保护了很珍贵的一切!”

这次只是哥们般的拥抱,启安没有再脸红,亦笑着回以礼貌的拥抱。

艾默微笑坦然,眼波照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启安微笑,低头沉吟不语。

艾默笑出声,转身奔到露台上,俯身对着空旷的沙滩海滨大声喊道,“启安,谢谢你——”一连重复了三遍,惊得枝上小鸟振翅飞走,艾默笑着转身,见启安斜靠在门框上,温柔注视她,一语不发。艾默脸上微微发热,所幸此时天色渐暗,掩盖了颊上红晕。

启安微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

“张孝华先生最看重的一位学生,在解放前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在斯坦福大学执教。”启安顿了顿,神色沉肃,“张先生是他最尊敬的人,他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保存下张先生的作品,令世人知道张先生的成就。当年,张孝华先生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残存,其他已经全部拆毁,一块砖头都未留下。”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是我的老师。”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低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似轻松,又似失落。

她的反应被启安尽收眼底。

启安若有所思地看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闪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失笑,“是不是很早就想问了?”

启安点头一笑。

“因为,那是我的故事。”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出女王般光采。

“这个猜到了。”启安笑容深深,波澜不惊,“早猜到你在写那个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阑干,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艾默的声音和着夜风,说不尽的清冷,“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笑了,“将近一百年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呢。”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话,露台外的街灯在此时陡然亮起,昏黄微光映照下,她倚阑独立,袅袅身影果真似一幅发黄的旧时仕女图。

“其实……”启安久久凝视她,敛去了笑容,缓缓道,“整个房子的维护重建,会是很繁琐辛苦的一件工作,我真心希望能得到一位同伴的支持,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投入这件事情,完成一位老人生前最重要的心愿。”

他顿了顿,诚恳地凝视她,“艾默,我想请你留下来,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为什么是我?”

“你真心喜欢那座房子,懂得尊重历史。”启安目光深深,语声恳切,“你在追寻那座房子的往事,我也同样为了当年旧人的心愿而来。这样,就足够了。”

艾默低头,心中涌上浓浓感动和酸楚。

启安微笑向她伸出手,“艾默,可以吗?”

艾默笑了,毫不犹豫将手放入他掌心,与他紧紧交握。

第三次握手,初遇、道别和现在,终于为共同的心愿走到一起。

“我的故事还没有完成。”艾默笑望启安。

“没关系,我想听。”

“还有许多疑团我没有找到答案。”

“没关系,我们一起找。”

“故事很长,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没关系,我慢慢听。”

两人相视而笑。

敲门声突然响起,老板娘在外面很开心地拍门,“开饭开饭,有鱼丸汤哦!”

启安失笑,艾默吐了吐舌头,“走吧,老太太是急性子呢。”

启安笑着侧身,帮艾默拿起外套,“其实我也是急性子。”

艾默摇头笑,“听故事不能着急不能催,越是好故事,越要小火慢炖、娓娓道来。”

“总不至于要从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婴儿诞生在伯利恒讲起吧?”启安无奈道。

“抄袭圣经会遭神谴。”艾默大笑,“我只要从1919年讲起。”

“1919年……”启安若有所思,“很特殊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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