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融冰

“就因为他揭穿她的身份,她就绝望到活不下去?爱情真的会令女人脆弱到这个地步?”启安第一次脱口打断艾默的叙述。

“你认为是爱情的缘故?”艾默静了片刻,淡淡反问。

启安无法回答,如果仅仅因为爱情,并不能令自己信服;可若是别的缘故,更加无法接受。

“总之,这不是一个好情节。”启安第一次否定了艾默的故事。

随着这故事一天天深入,一天天沉重,听故事的人再不复起初的轻松好奇。乱世风云、英雄红颜是人人爱听的传奇,可传奇底下的血和泪,苦与痛却曾真切存在过,就在脚下这片废墟,就在这一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下。

想起来,一切并不遥远。

沁凉夜风里挟了丝丝潮意,有海水的咸苦味道。

额前乱发被风撩动,启安伸手去拂,下意识想将眼前纷乱意象也赶走。

艾默没有立即反驳,缄默片刻,叹息道,“爱情,的确可以令坚强的人变得脆弱。”

大概这是最好的解释了,启安苦笑摇头,“尊严与爱情,有时的确比生命重要。”

为爱绝望的女子引枪自戕,以死换取爱人的尊重——的确,这是一个很有悲剧美的情节。只是这样激烈绝望的爱情,大概只存在于过去的年代,是冷漠麻木的现代人所不能体会的。

“可我不认为她只是为了爱情。”艾默依然抱膝坐在台阶上,缓缓抬头,“对于她,爱情与尊严太过遥远,只能用来渴慕,手上能抓住的才是真的,只有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启安愕然回头,“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怎么会熬过了无数艰难,却受不了他的一席话?”

“因为她知道,督军也会这样想,也会同你一样,相信她的爱情……”艾默抬头微笑,面容笼在夜色的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幽亮,“男人总以为自己就是天,就是女人的全部,却不知道女人转过身,又是另一片天。”

这样的眼神,连同她的话语,令启安周身一凉,有一种赤裸裸浸在冷水中的感觉。

“你是说,她从头到尾只是在做戏,连自杀也是有目的的举动?”启安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就算是,有错吗?”艾默的目光冷静得怕人。

——有错吗?

回到房间,启安破例抽了烟,却仍驱散不去心中烦扰。坐到露台上,打开笔记本敲下今天的日记,开头第一行字便是“有错吗?”启安停下手指,自嘲地笑。回来的路上,第一次和艾默争吵,却是为了一个故事中的女子是否有错,为了故事是否应有这样黑暗残酷的一段。他反对将云漪写成工于心计,又冷静得可怕的女人,反对为了吸引读者而设置阴谋。

这话大大触怒了艾默,她气冲冲斥责他,说他和那些世俗男人一样自大肤浅,根本不懂得云漪这样的女子。他没有反驳,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许是,心里已经认同了她的说法,只是潜意识里不能接受。

对于她,那只是笔下一个人物,固然有心血和感情,却可以任意塑造揉捏。

“原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已经看不到、摸不到,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然而触及到往事深处,我仍然会在意。究竟我在维护什么?维护那段未知的过往,还是那个我所不能理解的年代?有时觉得,或许她才是真的懂得……”启安盯着自己敲下的日记,怔怔地想,什么时候才可以当面和艾默说出这些话,而不用将一切都藏在日记里。

一墙之隔,同样的静夜,同样的辗转无眠。

艾默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将日记本里的秘密都告诉他,让他明白,世上真的有那样一个女子存在过,她的坚韧、她的风骨、她的美丽并非说书者的幻想,她是那样饱满而真实地存在过,独立于万丈红尘,俯仰无愧于心。

然而,即便是这样坚韧的心,也仍会彷徨——翻开这一段的日记,重重划掉的几行之后,满篇文字越来越潦草,中间有水迹泅开,晕花了大片字迹,到后面已经极难辨认。书写之人似已陷入极度混乱的心境,一笔一划像是舞动的藤萝,不知不觉伸出,将人卷入那无底沼泽。

嘶的一笔,笔尖划破纸面。

暗夜里,只有床头一盏台灯亮起。

云漪蜷膝倚了靠枕,将日记本摊开在膝上,怔怔望了笔尖,良久也写不了一个字……是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还是不敢猜想往后的种种?无论如何,至少又一次逃过猎人的刀锋,至少又有了新的生机。这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既然已经走出,卒子过河,再无回头路。

“他们是不会放过我了,从前单单为他笼络要人,也曾指望物尽其用之后,或可放我远走高飞。如今涉入政局,我所知内幕已太多,仅出卖薛李一事足可令我永久缄口。”云漪咬唇,在纸上沙沙疾书,眼前似又浮出裴五阴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她已没有时间迟疑,唯一的生路便在霍仲亨身上。

他迟迟不拆穿她的底细,毕竟是存了一线期望,或许还有一分真情——这便是,她所能赌上的全部。他到底是留了机会给她,等着她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可她若真的摇尾乞怜,他又会如何?云漪停笔,缓缓闭上眼,似又回到那生死相博的一幕。

霍仲亨暴怒的面容犹在眼前,假如没有被她逼到这一步,他又岂会真情流露。

他是一个好猎人,深谙捕猎的艺术,永远从容不迫,以欣赏猎物的挣扎为乐;而她是一只好狐狸,游走在机簧陷阱之间,以骗取猎人的诱饵为生。

然而这一次,最好的猎人也终于被最好的狐狸咬到。

她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押上一盘赌局。

但他在乎,终究还是在乎,所以不能放手来博。

又一个裙下之臣,威名赫赫如霍仲亨,也被她拨弄在掌心——多么值得骄傲的成就,分明应该矜矜自喜,不是吗?

云漪无声地笑,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

(中)

“忘了你的过往,从此老老实实跟着我。”

能否将这句话当作他的承诺,能否相信他会接纳她的一切?

回想他将她抱到床上,令她安静休息,俯身吻了她额头便转身离去。房门被带上,他的身影消失,轻脆落锁的声音重新将她抛回孤零零的世界,似又打回原形。

那一句话回响在耳边,竟似不真实的。片刻前的惊心情动,只像一场戏,随着大幕落下,再无痕迹。真的只是一场戏,虽然没有事先预设的剧本,她却是天生的演员。

那么他呢,他又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再转身时,彼此还会不会等在原处……写着写着,云漪神思有些涣散,不知是困倦还是纷乱,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墙上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已经夜深,他还没有来。

云漪蜷缩床头,将日记本摊开在膝上,埋头书写间,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似夜蚕噬桑,一声声都啃在心尖上。眼泪早已没有,只剩心思纷乱如麻。不能说,不能怨,只能将心思宣泄于笔端。

房间里很静,只有壁钟的滴答声伴着笔端的沙沙声。

云漪很困倦,却不舍得睡,已不知是第几次张望壁上的挂钟。

沙沙疾走的笔端蓦然一顿,云漪凝神侧耳,似乎听见了汽车由远驶近的声音,转眼却又恢复了寂静。是听错了罢,刚跃出的一丝欢欣立时跌回失望中去……云漪怅然合上日记本,却听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从楼下传来,在这阑深静夜里格外清晰。

楼下灯光亮起,从睡梦里惊起的陈太慌忙披衣迎出来。霍仲亨一脸倦容地走进大厅,向陈太摇了摇手,示意不必惊扰。楼梯上匆匆的脚步声却打断他,霍仲亨抬目,眼前水蓝薄绸飞扬,似一抹流云扑面。云漪披着睡袍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丝绸贴着她曼妙身躯,漾出水纹般曲线。未待他开口,她已纵身扑进他怀抱。

只分开几个小时,却像几十年那么漫长。

“你还来做什么!”云漪将脸藏在霍仲亨胸口,说着嘴硬负气的话,声气却低宛欢喜。

霍仲亨不语,脸上倦色却在拥她入怀的一刻尽化为温柔,轻松横抱起她,径直往楼上去。

原以为他要继续傍晚没时间完成的事,但事实是,他踢开房门将她扔在床上,不解风情地骂道:“现在什么季节,衣不蔽体就跑出来!”云漪一呆,旋即恼得翻身坐起,顺手将一只枕头砸过去——衣不蔽体的美色被一个正常男人无视,意想中的缠绵变成不解风情的斥骂,这对于一个美人,实在是莫大的挫败。

霍仲亨不理她,自己解开军装领口,扯下硬邦邦的领章扔在桌上,头也不回道,“去倒酒。”

这态度十分恶劣,可云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收敛了倔强神色,顺从起身去倒酒。

拿起白兰地酒瓶,云漪偷眼瞧他,又悄然换了另一瓶酒。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实在是更喜欢他毫无风度的样子,就像现在,只在她面前才流露的暴躁、无礼、不解风情……人前那个风度无瑕可击的霍督军,是蓄养着“中国夜莺”的权贵,是她高贵的主子;而在人后对她毫不客气,嘻笑怒骂皆随兴的霍仲亨,才是喜欢她,也被她喜欢的男人。这样的时候,甚至令她有种错觉,好似已同他相濡以沫许多年,彼此已经熟悉到无需伪装。

可惜,错觉,仅仅只是错觉。

“又在烦什么?”云漪一面倒酒,一面随口问他。

“我烦什么,你会不知道?”霍仲亨没好气地反问。云漪一僵,继而想起话已说开,牌已摊过,反而无需忌讳遮掩,便也顶回去,“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们的游戏。”

“游戏!”霍仲亨重重哼了一声,“送上门请人掴自己耳光,这算哪门子游戏!”

晚间方继侥巴巴地上门来见他,果然又揣来北平新的电令。内阁对日商一案大为紧张,责令方继侥全权处理此事,务必以外交和平为第一要义,杜绝事态扩大。同时委婉暗示霍仲亨,军方不得干预外交事务,全城治安安全由薛晋铭负责即可。

“他们忌惮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为这事发火。”云漪不以为意地笑笑,将酒瓶放回原处。却听霍仲亨语意更怒,“不作亏心事,又何需忌惮我,这群奴颜卑膝的老东西,一看到洋大人的脸色,就忘了祖宗姓什么,连面子带里子,没什么不敢卖的!”

一个卖字,已是国人最敏感的字眼。

云漪猝然回头,“卖什么?”

霍仲亨冷哼,“那日逮捕的三个闹事日本人,经查实,首犯正是日本领馆的人。日本总领事以外交豁免为由,要求中国政府将三名犯人移交日本领馆,那方继侥竟然打算同意!”

“可笑,莫非外交豁免就是日本人杀人放火的护身符!”云漪脱口讥诮。

“当日有警察死在日本人手上,方继侥担心警备部队群情激愤,不敢将人交给他们看押,便转到了我手上。如今放与不放,可就由不得他说了算!”霍仲亨发起火来,到底还是有几分暴戾跋扈,云漪看在眼里,心中虽为他的骨气叫好,却也暗自担心。

他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整个卖国政府,生生将自己逼到了风头浪尖。

“现在外界还不知道政府有放人的打算,假如传扬出去,只怕要闹出更大的风波。”云漪蹙眉叹息,“原本一个薛晋铭,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薛晋铭那是活该,好好的中国人不做,偏要做日本狗,专会对自己同胞下手。”霍仲亨是不说则矣,越说越火大,骂兴越发的浓了,“学生游行只要求查办他,已经够留余地,若换作是在我手下,早一颗枪子崩了他!”

云漪却缄默下去,也不知是因为提及了薛晋铭,还是听他将崩掉一个人说得这样轻松,心中泛起些微难受。或许是恋旧,也或许是歉疚,每每思及薛晋铭,她总无法生出厌憎。那个人留在她心底的影子,仍是锦衣翩翩,丰神如玉,他曾经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可见的美好,至今也仍是干净的一隅,不忍令之蒙垢。

“算了,何必为他们动怒。”云漪叹口气,端了酒杯走到霍仲亨身边,嫣然笑道,“午夜闺房,不适合继续谈论政治话题。”

霍仲亨接过酒杯仰头就是一大口,立时挑眉回头,瞪了云漪,“大半夜你给我喝这个?”

“你的理智太多,需要一点热情。”云漪端了同样一杯伏特加,慢悠悠喝一口,俯身逼近沙发上的霍仲亨,“伏特加口感纯净如水,毫无花巧,入口化开来却是烈烈燃烧的火,便是西伯利亚的冰原也能给它融化……”火焰果然燃烧起来,不仅在酒杯里、咽喉里,更在两人灼灼对视的眼睛里。

他搁了酒杯,伸臂将她揽到跟前,双手托起她脸庞。云漪伏跪在他膝前,从未见他用这样沉静温柔地目光凝神她,那温柔之下丝丝透出的神情,竟像是无奈……他也会无奈么。

“云漪,不要逼我。”霍仲亨叹口气,“你应得到更好的珍视。”

云漪震骇抬眸,迎上他洞彻目光,似被惊电刺进心底。霍仲亨的笑容隐有几许悲凉,“我仍有耐心等待,等什么时候,你不再有目的,我也不再戒备。”

沉寂,久久沉寂。

时针滴答一声,又越过一格,夜更深,人更静。

云漪低下头,以手掩住了脸,缓缓伏在霍仲亨膝上。他感觉到她微微颤抖,喘息急促,似极力压抑着哽咽。霍仲亨叹息,手掌抚过她头发,丝丝柔滑令他不忍释手……人说戏子无情,偏偏就是这个反复无常的女子,却让他心生痛惜,舍不得伤害分毫。哪怕知道她心里并不仅仅存着爱恋,但只要仍有一分,都已令他欣慰。

“在你面前,有时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霍仲亨微微一笑,叹息道,“老到令一个女子不能真心爱上我。”

云漪亦笑起来,却不去安慰他的自伤,只淡淡反问他,“你又曾爱上过谁吗?”

霍仲亨怔了片刻,唇间吐出干脆的两个字,“没有。”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却仍令云漪心口抽痛,脸上笑容却愈深,“我也还没有。”

他眉梢一挑,不掩失望之色,却也释然含笑,“这么说,扯平?”

“不。”云漪摇头,“至少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略多,算起来,你欠我。”

良夜昏灯,孤男寡女,却在讨价还价地商量这个问题……霍仲亨拧起眉头,终于觉出眼下状况的诡异,忿然脱口道,“这是什么鬼道理!”

云漪仰头大笑,却被他狠狠吻住。

激烈的长吻渐渐夺去两个人的意志力,伏特加的狂热开始在血液里燃烧,足以融化西伯利亚冰原的酒精,也能够瓦解心中最顽固的壁垒。他的喘息渐重,捉住她游走在他胸膛的手,贴在她耳际哑声问,“愿意么?”

云漪呼吸急促,喉咙发紧,似有火焰游走在四肢百骸,惟独舌尖上两个字,却轻飘飘打着旋儿。耳边被他的气息酥酥撩拨,他的唇游走在她颈项耳鬓,轻啄缓摩,忽一下咬在她耳垂上,激得她每一寸肌肤都紧绷,再不能承受多一分的刺激。

“愿意么?”他又一次问,语声越发沙哑,越发低沉。

云漪涌出眼泪,用尽力气攀住他颈项,耳垂被他吮住,每一次吮吸都似抽干她的生命。当他温暖大掌覆上她乳峰,骤然用力握住,掌心的茧触上挺立乳尖……她终于失声尖叫,哽咽着喘息,“我愿意,仲亨,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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