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惊梦

“讲了半个月的故事,总算有一点甜头了。”启安轻轻舒一口气,心中却依然沉甸甸,似压着一块冰凉的石头。艾默没有说话,静静合上那册古旧发黄的日记本子,良久才恍惚一笑,“昨晚写到半夜,突然不想再写下去。”这话让启安一怔,问她为什么,是否太累,艾默却只低着头,指尖抚上日记本,在封面上来回划着圈。阳光斜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眼下阴影愈深,显出疲惫神色,想来又熬了夜。

启安皱眉,“也难怪,你这个样子不是在写作,简直是要熬干自己。”

近来艾默的精神很不好,熬夜越来越凶,有时整夜抽烟,一口气写到天亮。启安叫她白天写,她却说夜里睡不着,睡着了也会做噩梦,只能起来写作。

大约两周前的那次噩梦,实在将艾默吓得不轻。半夜里一声尖叫,将启安惊醒过来,匆忙间还来不及开灯,房门就被猛烈敲响。启安跳下床一打开门,艾默披头散发便扑入他怀抱,周身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启安怎么劝慰探问,她始终不开口,只是低抑哽咽。

每每想起那一夜,启安心里总会泛起波澜。

那时,两人都只穿着睡衣,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眼下情状的暧昧。但他并没遵从一个绅士应有的礼节,反而将她抱得更紧。那一刻的艾默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骄傲跳脱,却似一只被惊吓的小猫……或许不是被惊吓,他隐隐觉得她不是真的恐惧,更像是堕入了极大的悲伤痛苦之中,不可自拔。但她什么也不肯说,于是他便不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艾默有,他自己也有。

但那一夜的噩梦却给了艾默极大的刺激,从此常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整宿再不能入眠。

“不如暂时放下,过一阵子精神好了再写。”启安不由分说将艾默拽起来,拉她到桌前,指了图纸说,“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工人明天就入场,你也来一起干活,怎么样?”

“你动作好快!”艾默惊喜不已,顿时被那图纸吸引住,俯身凑近了细看。启安顺手拿起她搁在椅上的日记本,并没有打开看,只是好奇地瞧了瞧封面……冷不防手上一空,艾默劈手抢过本子,如临大敌地藏在身后,满脸紧张之色,“不许看!”

启安愣住,见艾默一副不信任的样子,不免也有些懊恼,便冷冷地说,“我没打算偷看。”

艾默咬唇将本子抱在胸前,像是守护着绝大的秘密。

气氛一时僵持起来,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否应向对方道歉。

这天的晚饭桌上,旅店老板发觉这对年轻人都不怎么说话,各自闷头吃饭,一看就是闹了别扭。老太太在心里直发笑,年轻人总要打打闹闹才有情趣。

夜里启安辗转无眠,不觉已过了午夜,隐约听隔壁传来咔哒一声,艾默似乎开门出来,片刻后又没有了动静。启安有些失望,靠在床头翻了会儿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夜更深了,却不知道艾默有没有睡觉……他终究忍不住起床开了门,走到隔壁门前,果然见那门缝底下透出灯光。启安抬手刚要敲门,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的,竟没有锁。

“艾默?”他低低唤了两声,不见回答,一推门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台灯还亮着,桌上摊放着铅笔稿纸,卫生间和露台都没有人影。旅馆大门早早就上锁了,这大半夜里艾默会跑到哪去。启安惊疑忐忑,心下略一思索,蓦然想到艾默曾说过,从旅馆的天台可以远远眺望山顶废宅……当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顶,果然见天台小门开着。启安钻出门,一转头便看见了艾默。

这天夜里,月色很淡,点点星光疏朗。

午夜的天台很凉,她却穿一件旗袍,下摆被风撩起,露出纤匀小腿。

启安脱口叫道,“艾默!”

她全然没有反应。

启安快步上前,方要伸出手去……她蓦然转头,脸孔雪白,眼睛里映出星月之辉,灼灼逼人。

“夜里风凉,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霍仲亨步出露台,从身后将云漪环住,发觉她一双手凉冰冰的,便抓起来拢在自己掌心。云漪也不回头,只静静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他察觉出她郁郁寡欢,扳过她身子细细打量,望进她幽深眼底,“在我身边,你仍不开心。”

云漪一怔,却见他神色认真,素来从容坚定的眼神里竟有几分空落。这眼神刺得她心口抽紧,急急张口欲辩解,却被他伸指按在唇上。他指头有多年握枪留下的浅茧,抵在她柔嫩唇瓣上,恰似那灼热眼神烙进她心底。

“云漪,永远不要敷衍我。”霍仲亨语声里透出浓浓寥落,“我有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等下去,我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慢慢打动你的心……”这话让云漪想笑,眼眶却莫名热了,不由叹道,“我的心早已被你占去。”

霍仲亨微微一笑,“被督军占去,还是被霍仲亨占去?”夜风簌簌吹动栏外树梢,寒意透进袖底,云漪的笑容凝住。他却似无心一句笑言,并不等待她回答,只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进来,外边太冷。”

这一夜,云漪久久不能入睡,不时从朦胧里惊醒,总觉心神不定。每次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寻霍仲亨还在不在身边,幸而他宽大手掌总是握着她的手,即便睡梦中也不曾放开。这令云漪稍稍安心,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坠入梦境。

梦里又弥漫着伦敦冬日湿浓的大雾,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还是悬崖,隐约有可怕的轰鸣声逼近,似火车呼啸而来,将要迎头碾过……云漪想逃,双脚却被藤蔓卷住,那黑色藤蔓里盛开着巨大的白色花朵,花蕊中是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其中骇然有母亲、父亲、秦爷……云漪尖叫,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渐渐连视觉和听觉也模糊起来。轰隆隆的呼啸声逼近了,死亡的气息里竟夹杂着幼年家中蔷薇花的香气。最后的意识里,她想起念乔,想起仲亨,想起还有极重要的话没能告诉他,可尖利的呼啸声已逼近,像一把刀穿透了身体!

云漪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气,惊觉汗透全身。霍仲亨也惊醒过来,立刻抱住她,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打开床头台灯。也不知是灯光还是他的体温驱走了恐惧,云漪缓过劲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想起梦里来不及告诉他的那句话,一时竟震动得不能言语。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午夜里突兀响起,令人心神惊跳。

霍仲亨立刻到沙发旁接起电话,只听了片刻,脸色已转为铁青。云漪心中砰砰乱跳,想来必是出了大事,一身冷汗还未止歇,心口再度悬紧,掌心又渗出汗来。昏黄灯光照在霍仲亨脸上,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目光里陡然有杀机夺人。

“立刻调集驻军,监视警备厅与领馆,切不可引发冲突。我即刻赶到方继侥处。”霍仲亨简短下达指令,挂了电话便迅速穿衣。云漪立刻追问出了何事,霍仲亨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大事,你睡觉。”整个督军府都已被惊动,灯光渐次亮起,门口警卫处传来急促跑步声,间或有军犬低沉呜咽。云漪哪里还能睡下,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霍仲亨大步走过来将她按回枕上,不由分说在她额头一吻,“听话,我去一趟就回来,不会耽搁很久。”

云漪待要挣扎,霍仲亨已从枕头下取了佩枪,转身便要离去。

“仲亨!”云漪一把抓住他,话到嘴边却哽住,只觉指尖发凉,嘴唇发颤。

霍仲亨心里挂着事情,一时不耐,“又怎么了?”

云漪怔怔松了手,黯然垂眸,“没事,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霍仲亨微皱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一顿,却还是匆忙转身走了。

天亮时云漪才得知究竟,昨晚凌晨时分,关押在警备厅看守所的相关犯人突然被连夜转移,主要有几个领头闹事的学生和与警察发生冲突的工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名犯人却是当初以一篇惊世报道披露内幕,震动政坛内外的《新报》主笔程以哲。

转移犯人的命令由警备厅长薛晋铭临时下达,事先并无上峰指令。警备厅押送人犯经过领馆区路卡,被驻防军队发现。驻防军官没有接到霍仲亨的指令,不予放行,双方发生争执。混乱中,突然有两辆货疾驶而来,迎头冲撞关卡,车上跳下一队武装精良的黑衣人,公然持枪劫持犯人,将程以哲在内的七人带上了货车。

警察与驻军被迫开火,虽然当场打死四名歹徒,却仍被对方抢走了犯人。激烈枪击发生在领馆区附近的繁华之地,虽是夜深人静,消息仍如火星溅上油蓬布,一夜间传遍全城每个角落,酿成滔天风波,熊熊怒火迅速席卷了街头巷尾、学校码头、军政机要……

从督军府三楼的露台上,已能望见四下腾起的浓烟火光,不知是聚众游行的人群又在焚烧示威,还是军警为躯散人群而设的路障被烧毁。虽未亲见,已能想象那群情暴乱的怒潮,是何等可怕!云漪不忍再看,反手甩上房门,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程以哲这个名字,连同这人的面容原本已变得模糊,随那短暂的假身份一起丢弃在记忆深处。此刻得知他突然被劫,生死难料,那久久潜伏心底,几乎已被忽略的一丝罪疚竟似被惊醒的春蚕,开始啃咬着云漪的心,一下下唤起从前记忆。仿佛尘霜凝结的冻土之下,露出了残红痕迹,那终究是曾经美好过的……

当日利用他手中之笔披露内幕,陷他于囹圄之地,她虽也愧疚难安,却并未惶恐过。只因她知道,只要还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没有人敢乱来。即便落在薛晋铭手里,他也罪不致死,顶多皮肉吃些苦头,迟早会开释出狱。但云漪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当街袭击军警,冲击驻军关卡,从警察手里劫走犯人,这分明是公然挑衅霍仲亨,更将政府颜面彻底践踏。

程以哲不过是个普通报人,对于政客没有任何价值,歹徒将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谁会冒此大险将他劫走?谁又有本事将劫持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是谁如此斗胆包天?又是谁能这般神通广大?

一连串的疑问逼得云漪掌心渗出冷汗,背脊不住发冷……长久徘徊在危险边缘,已练就她生存的本能,对逼近身边的危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触觉。这一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疾、诡谲而强烈!可是云漪不愿相信,尽管心底直觉已隐隐指出了方向,却仍不愿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锦衣翩翩的身影,倜傥温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处,愈想起那人可能干下的恶行,背脊上便似有细针刺着一般。

偏巧在这关键时刻,又与秦爷失去了联系。霍仲亨一走,云漪便立刻拨了电话给陈太,命她立刻与秦爷取得联系,探问秦爷的意思。她猜测那帮歹徒的身份有两个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为——前者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后者则是不幸中的万幸。秦爷在道上人脉甚广,若是道上朋友所为,秦爷必定知道风声。而陈太接了电话之后立刻去见秦爷,出去了大半天都没有音信,云漪已经拨了许多次电话过去,都说陈太还未回来。

外面暴乱四起,陈太一个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云漪深悔大意。督军府前调派了重兵驻守,防止愤怒群众冲击,云漪也被困在府里寸步不能离开。尤其令她担心的还有念乔,拨了电话去找舍监,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拨过去只说学校紧急召集开会,午后电话竟一直无人接听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间乱了套,一切都脱离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这个时候也不在身边。

想起霍仲亨,越发令云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离去,已一整天没有消息。副官来过电话,只转达他的口令,吩咐督军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觉已到黄昏。暮色下的城市仿佛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显出些许宁静,却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里摆好了晚饭,却迟迟不见云漪下楼来。萍姐发了急,早饭午饭都是送到楼上,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又原样退回来,令她又忧又急。凌儿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声,“妈妈,我饿了。”萍姐回头,看见女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蓦然一动。

电话拨过去,公馆那边的女仆又一次回答说陈太还没回来。云漪心神大乱,将电话重重甩上,颓然跌坐回沙发,将十指紧紧交握,强抑双手的颤抖。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云漪烦躁地脱口斥道,“什么事?”

外头传来轻细稚气的声音,“我是凌儿。”云漪怔了怔,一面起身开门,一面想着萍姐管教严厉,怎么会让凌儿擅自跑上楼来……门开处,却见瘦小的凌儿小心翼翼端着托盘,上面盛着香气扑鼻的一盅汤,怯生生说,“云小姐,妈妈说你该吃饭了。”凌儿尖削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岁女孩不应有的懂事和早熟,刹那间击中云漪的心,令她心口发热,眼中潮润,恍惚想起己和念乔的童年。

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云漪勉强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凌儿正吃得心满意足,不由搁下筷子莞尔一笑。诺大的餐桌上只有云漪和萍姐母女,显得格外冷清。平日仲亨大多在家吃饭,有他在身边,从不觉得这餐厅如此空旷。萍姐被云漪强行留下来一起吃饭,周身都不自在,倒是凌儿吃得十分开心。

看着云漪细心地拿餐巾擦去凌儿唇边饭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云小姐喜欢孩子,往后可有得你烦心的。”云漪抬眸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萍姐扑哧一笑,“您这么年轻,往后爱养多少公子小姐都行,只怕到时孩子多了,叫你烦都烦不过来……”这寻常的一句玩笑,听在云漪耳中,却令她痴痴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么?是呵,世间男女一旦相悦相亲,自然是要结鸳盟、修恩爱、生儿育女、共偕白头的……这原是男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对于云漪,这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连做梦也不曾奢望过的。莫说白头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时日,已令她欢欣不尽。

看着凌儿,云漪一时恍惚,隐隐有一分隐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苏醒。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隐约有汽车驶近……云漪跳起来,转身飞奔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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