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2月底的南方并不太冷,整个城市却包裹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云低风急。
这一天的夜里,却例外的热闹,满街灯影流璨,人群熙攘。洋人的汽车上粘着雪花彩屑,一路呼啸而过。黄包车上的有钱人,也学着洋人的礼俗,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正往家里赶。道旁商店的橱窗上,彩纸剪出花花扭扭的英文,贴得五色缤纷。
“MERRYCHRISTMAS!”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过来,车上的海军士兵高举了啤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女学生们吹响口哨,惊得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们纷纷躲避。
齐耳短发,穿洋红色短大衣的美华恼得一跺脚,“没教养的冒失鬼!”
林慧珍揶揄她,“这会儿嫌人冒失,从前是谁说洋人那作派才叫罗曼蒂克?”
许美华一时语塞,口舌向来不占上风,只得扭了身边的人,嗔怒道,“念乔,你看看,慧珍这人什么时候都不忘寻衅生事!”
身侧的高挑少女却只顾侧首出神,并未回答她。
“念乔!你看什么呢?”美华重重推她。被唤作念乔的女孩子转过身来,乌发垂肩,雪肤明眸,一身米白上衣,素色长裙,活脱脱是个美人坯子。慧珍笑道,“我们宋小姐又在神游物外了。”念乔没理会她的打趣,掉头看向橱窗那边,叹了口气。
灯光璀璨的橱窗下,有个黑瘦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尖,眼巴巴张望里面的糖果。十二月的天气里,仍只穿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连绒衫也没有一件。
“真可怜。”美华摇头叹息。慧珍立刻反驳她,“贫穷并不可怜,无产者的尊严,总有一天会酝酿出抗争的风暴!”美华瞪住她,“你今天存了心跟我过不去么?”
两人还待争辩,念乔已小跑到橱窗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男孩。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怯怯望了念乔片刻,伸手抢过糖块,囫囵剥了糖纸塞进嘴巴。念乔又解下自己的厚围巾,给他裹在脖颈上。
见她走回来,还不忘回头对那孩子挥手,美华跺脚道,“又来了,世上贫苦的人多了,善事你做得完吗?”念乔笑笑,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吧,别误了正事。”
“这回我倒赞同她一次。”慧珍皱了皱眉头,“念乔心地善良固然难得,施舍却改变不了命运,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病得太深,只有从根本上改变,唤起民众……”
“唤起民众的自觉!”美华与念乔异口同声打断她,笑出声来。
美华笑啐道,“老是这一套,我们都能背了,下次换几句新鲜的。”
慧珍涨红脸,“你们两个,一点觉悟都没有!”
念乔笑着上来打圆场,挽了慧珍的手,“所以才要跟你去听讲演,学习进步思想嘛,好慧珍,今天是平安夜,不许生气的!”遇上念乔这个好脾气的,慧珍的急性子也发作不来,只得作罢。美华却兴致盎然道,“今天这位来讲演的陆先生,听说刚从法国回来,一表人才呢。”
慧珍白她一眼,“你就知道一表人才,陆先生可是黎先生的助手,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呢!”
美华一时反应不过来,“哪个黎先生?”
“你说还会有几个黎先生?”慧珍反诘她。
美华一怔,脱口道,“呀,你是说黎……”
“嘘!”慧珍和念乔吓得一起捂住她的嘴,念乔左右看看,“小声些,这里可是大街上!”
“真要给你吓死了!”慧珍跺脚,拉了念乔便走,“别管她,咱们赶紧走,晚了要迟到了!”
美华红着脸追上去,“林慧珍,你太不仗义了!”
三人嘻嘻哈哈笑闹着前行,寒风里洒落下一串青春笑语,浑然不知愁绪。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了。
穿过繁华市区,拐入僻静街巷,方才欢乐祥和的圣诞景象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穷街陋巷仿若两个世界。这里没有租界繁华,没有霓虹缤纷,只有破陋的贫民窟和劳作一天疲惫归家的人们。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赶去教堂等着做完平安夜弥撒的人们出来,好接生意。三五个脏兮兮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挥舞着街上捡来的彩带。
美华挽紧念乔,缩了缩肩膀,小声问,“慧珍,还有多远啊,这地方乱糟糟的,怎么会选在这里讲演嘛。”慧珍拍拍她肩头,“本来是安排在学校旧礼堂的,后来临时改在教会小学,虽然偏僻点,但也安全。”
老教堂改建的教会小学就在巷子后面,三人加快步子穿过贫街陋巷,遥遥已经望见老教堂的尖顶子。“拐过路口就到了。”慧珍招呼同伴,一转头,却见路口黑黢黢的阴影里,两辆轿车无声无息的驶近。
这一段没有路灯,慧珍慌忙拉了左右的同伴,往路边避开。那轿车却在离她们面前不远处缓缓停下。前面一辆轿车的远光灯霍然亮起,白晃晃射过来,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美华哎呀一声挡住眼,往慧珍身后躲。
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下车来,皮靴声橐橐穿过僻静小巷,直到她们跟前。
来人笔直立定,靴跟叩响,抬手行礼。
美华偷眼望去,竟是一个戎装佩枪的年轻军官。
慧珍立时有不祥之感,莫非是陆先生出了事,一时间心腔子里通通急跳,冷汗亦冒出来。
“宋小姐,夫人有请。”那军官开了口,语声铿锵有力,口气却恭谨。美华与慧珍一时愕然,双双侧首看向念乔。
车灯强光正照在念乔脸上,她一言不发,姣好面孔绷得铁青,半晌才昂了头,冷冷道,“我不认识什么夫人。”那军官低了头,态度依然谦恭,“请宋小姐随我回府。”
念乔僵了僵,满脸倔强,“我若不去呢?”
军官闻言抬头,满面坚毅之色,眼里却有一分温和关切,“念乔小姐,请不要再倔强了,夫人非常担心你。”
“我说过不认识什么夫人!”念乔越发冷漠强硬。
军官沉默。
念乔踏前一步,呵斥道,“我们还有事,请你不要挡路。”
军官无奈叹了口气,语声沉缓,“夫人就在车上。”
念乔陡然一震,转头望向后面的黑色轿车,脸上神色复杂变幻。
“夫人已亲自来了,宋小姐何必如此固执。”军官压低了声音劝念乔。
念乔咬住嘴唇,呆呆望向那轿车,迟疑片刻终于迈步走上前去。慧珍见她单薄身影孤单前行,迎上那强烈迫人的车灯,似乎投向不可知的恐惧。她虽不知这些人与念乔的关系,却隐隐担心这事与陆先生有关。无论如何,不能让念乔一人去涉险。
罢了,大不了有祸同当,慧珍咬牙将心一横,拔足赶上念乔,“等我!”
那军官却闪身挡在慧珍前头,“请留步。”
念乔回头冷冷道,“不要难为我的朋友。”
军官迟疑了下,放手让慧珍过去。
慧珍瞪他一眼,大步追上念乔,极力镇定地挽住她手臂。
“没事的。”念乔对她笑笑,面孔却苍白得怕人。
轿车的门开了,没有人下来,只从车内传来一个优雅的声音,“念乔,上车。”
光线昏暗,慧珍隐约窥见后座有个女子的身影,只是一个淡淡侧面,已觉高傲曼妙之极。
念乔放开慧珍的手,自己迎上前去,“你还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跟你断绝了关系。”
慧珍怔住,从未听过念乔用如此冷硬口气对人说话,仿佛恨绝了车里的女子。
那车内的女子终于转过头来,面孔被光线照亮,一双眸子潋滟生辉,直迫向念乔。
慧珍用力眨眼,瞧得更加真切,终于认出了这张面孔。
非但她认得,只怕全国的人都认得。
从前曾在报纸上看过,也曾隔着人丛远远望见过,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自己离得这么近。这个传奇的女人,以一幅身着男装,飒然站在大督军身旁的著名照片,令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更以一场举世震动的婚礼,让所有人瞻慕了她的无双风华。
慧珍呆住,不敢相信那传说中的大督军夫人竟近在咫尺。她记得那个风韵卓然的名字——沈念卿,念卿……念乔,念卿……心中怦然一动,慧珍鼓起勇气直视她容颜,在那惊艳眉目间果真寻到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沈念卿笑了一笑,仿佛自艳色里透出几许冲淡,声音亦低柔,“今晚是平安夜,我来接你回家。”念乔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她,“那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放我们走!”
念乔转身挽了慧珍,头也不回便走。
身后却听得沈念卿的声音冷冷一转,“平常我纵容你,今晚却由不得你胡来。”这宛转语声听在耳中,竟有不容抗拒的威严,连慧珍这样大胆的人也不禁停下脚步,不敢往前再走。
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自前面车上下来,在离她们五步外站定,腰间佩枪乌光逞亮。
美华呆呆站在路边,止不住簌簌发抖。寻常女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饶是胆大的慧珍也汗湿了手心,何况是娇怯的美华。念乔再忍不住怒意,霍然转身,瞪住车里的沈念卿,“大督军夫人,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沈念卿似也怒了,蓦的一推车门,只听丝绸悉簌声响,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红衣,雪肤,云鬓,茜红曳地晚礼服的宽大裙幅在昏黄路灯下映出冰冷华光。
她站在车门边,微仰起脸,眉梢眼底都是冷意,“宋念乔,你最好跟你的朋友立刻上车,逮捕非法聚众的警察马上便到,他们才没有耐性陪你耍脾气!”
车子缓缓尾随前面的车,出了巷子,穿过前面热闹繁华的市区,往城东而去。
那年轻军官缄默坐在副驾位置,慧珍与美华并肩坐在后排,大气不敢喘,两人手心里都是一把汗。念乔上了那位夫人的车,不知道现在怎样,也不知道这车子要将她们带往何处。
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却越来越熟悉,分明是回家的路。
慧珍心里发慌,几番鼓起勇气想问前排那军官,却被美华暗暗拉住。美华手心里汗津津的,指尖止不住发颤,两人只能紧握对方的手来壮胆。
“林小姐,贵府就快到了。”那军官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林慧珍刹时头皮发麻,“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
军官一笑,转头不再回答。
“你们想怎么样!你究竟是什么人?”林慧珍失控地扑到前排,想着家里已被他们找到,说不定全家人都落入他们的监视,母亲弟弟都被自己连累……心中怒火直腾上来,竟顾不得害怕,发狠捶打前排座位,连美华也拉不住她。
后视镜里,那军官抬眼看她,神色莫测。
车子已在慧珍家门前停下,院子里还亮着灯光,一定是妈还在等她回家……慧珍喉头一梗,手足发冷,眼泪顿时冲上眼眶。那军官径直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欠身道,“林小姐请下车。”
慧珍深吸口气,咬牙迈出车门,只剩美华孤零零瑟缩在后座。
“在下许峥,此番没有恶意,林小姐不必惊慌。”昏黄路灯下,那军官朝慧珍微微一笑,目光却犀利,“您是念乔小姐的朋友,许某自会多加关注。夫人说,念乔小姐年轻,难免识人不慎,只要不是行差踏错,多交些朋友倒也没有关系。”
慧珍心头一寒,顿时白了脸色,“多谢霍夫人的警告。”
她咬唇,挺直肩背,冷冷转身走向家门。
“慧珍!”念乔跳下前面的车子,飞奔过来,紧紧拉住慧珍的手。
两个女子,四目相对,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僵立片刻,慧珍淡淡抽出了手,“我走了,你自己当心。”
念乔猛抬头,眼里含泪,“对不起,慧珍,我不是存心骗你们。”
慧珍盯着她,眼前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她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一切都是假相,她连念乔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却一厢情愿当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对不起,慧珍,对不起……”念乔一叠声的对不起,却被慧珍淡淡打断,“我不在乎别人做什么,只讨厌朋友骗我。”
念乔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落下。
“念乔,你真的是念乔吗?”慧珍失望之极,甩开她的手,重话脱口而出,“我很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
念乔呆了呆,突然掩住脸,踉跄转身,身后军官箭步上前扶住她,“念乔小姐!”
“走开!”念乔一把推开他,径直奔回前面的车子。
慧珍咬了咬唇,转身迈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