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难窥真容

韩勨因当年自己一时冲动挥刀砍伤桃树而自责,又因为丹墨璃对自己百般细心的照顾与诸多的不计较,而更加愧疚和窝心,面上虽依旧是恭敬乖巧,但内心里对于她唯有的一丝畏惧也在这一月来的体贴陪伴下荡然无存。

这一月里的朝夕相伴,让他又重新体会到了家中有人等待自己归来的温馨,有人会时刻关心着自己的温暖。

斜阳寂历柴门闭,一点炊烟时起,那个坐在桃树下等自己归家的女子,让孤寂了许久的院落,添了一缕暖人心的生气。

“我想和姐姐一道将这些伤痕修补好。”他想亲手弥补曾经的过错,想从今以后都会好好的照顾着桃花树,就像姐姐照顾着自己那样。

“不必如此挂心,这又并非什么难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且安心读书为好。”她看出韩勨心底的愧疚不安,于是便安慰着他,不想他因为这点小事而忧思过度。

不知为何,丹墨璃内心里始终坚持与异界修道等有关的事,不宜与他多说为好。毕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若知晓太多超脱世俗的东西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仅与他并无益处,反而还会害了他。

“那……姐姐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戴这半面甲饰了?”

咦?

她一怔,抬手摸了下自己脸上的半面甲,不知他这话因何而来?

这半面甲是用洞庭湖里一条小锦鲤的鳞片雕刻而成的,说来此事已过千年之久,她早已不记得详细年月了。只记得那一日不知为何,天河骤然决堤导致弱水落入三界,暴雨以倾盆之势接连下了半年之久,以至于三界内皆是洪水滔天,人间的水患最为严重。

那时她正在洞府内炼制丹药,忽听得天锣声响彻三界久久不停,此为天界示警之意,她知有祸及天下众生的灾难发生,便急忙在洞府内设了三重结界护持,待她出洞府后,只见得眼前天地里一片汪洋,弱水所到之处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哀鸿遍野。

虽不知弱水因何能逃出天河禁锢,遗害三界众生,但所有心怀仁义之士依旧慷慨出手为救天下万民于水深火热里。

那日芦村照落红,她正好路过一处田间地头,在水塘里发现了那条奄奄一息的小锦鲤,想它应是天河袭来时,被洪水卷走,又一路被冲进水塘里。待洪水退却后,它便被困在这方小小的水塘里,无处可逃生,恰好附近有二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趁着水退之际为果腹正四处捞鱼摸虾。

她前日里路过洞庭湖时,受湖内的一位散仙所托,恳请她若在人间遇到洞庭的水族,务必出手相救。她打眼一瞧便看出那小锦鲤应也从洞庭湖内出来的,一路走来也相帮了不少,于是便花了些银钱将小锦鲤从妇人手中买了回来,又连同其他水族一道送回了洞庭湖。

为了报答自己搭救之恩,小锦鲤便将鱼尾处一片最漂亮的金红色鱼鳞赠送于她,这片鱼鳞在阳光里会折射出清淡的紫金色光芒,在夜晚下又能透出点点如皓月的银白,她看了很是喜欢。

于是特意请了匠人打磨,雕刻出花纹,做成了这片半面甲,戴上正好可以遮住她脸颊处的疤痕。

这半面甲制成许久,平日里她在深山修炼甚少会戴着,因为深山里并无凡人往来,而与自己一起结伴为邻修行的道友们早就看惯了她的模样,她若是在他们面前佩戴这半面甲定会被笑死,那只雨燕就曾嘲笑过她。

即便需要下山涉足尘世,她也尽量不在人前出现,若是必须要现身琮会佩戴上这半面甲,以防有人会被自己的面容所惊吓到。

从前也有许多人被自己吓得又哭又跳的,或是躲着不敢出来,就像去年那个朔月,被自己吓到病重,还差一点就病死在这无人的小院里的韩勨那般。

初时,她还会伤心一阵子,想方设法的要消除掉脸上的疤痕,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也明白了这疤痕可能无法消除掉,此后也就慢慢试着看接受,尽量看淡他人的惊恐的目光,不再纠结其中,只一心修炼。

这次从招摇山归来的途中,她回想起韩勨初次见到自己面容时,被吓得慌张躲进桌下不敢出来景象,心里便多了一些顾虑与忌惮。

正因为已经有过一次那样惨痛的经历,她现下才会日日佩戴这面甲,不敢取下。

她觉着这面甲做得很精致,且是独一无二,应是很适合自己,却不知为何,他竟会心生不喜。

“你……可是觉得这半面甲不好?”若他真是觉得不好,她重新换一个他喜欢的,也无妨。

韩勨摇了摇头,他只是一个家境贫寒,孤苦无依的草民,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几里外的镇上,他并不识得宝物的价值,自然也看不出这半面甲的来历,但他却是明白姐姐身上取出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

可即便知晓它再如何价值不凡,也还是不喜,因他觉得这面甲隔着自己与姐姐的心,它让这个本就琢磨不透的人,更加虚无缥缈。

他望着她认真且小心翼翼的说道:“与这半面甲无关,我只是不想姐姐戴着这面饰与我相见。隔着这半面甲看不到姐姐真容,我总是心里不踏实。”

听他如此说着,她神色僵硬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无奈一笑,放下手,半似玩笑的与他说道:“我若以真容相见,怕是你又要被吓得重病一场。”

他愣了愣,伸手抓着她的衣袖,急急解释道:“不会的,我不会被姐姐吓到的。”顿了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又忙说道:“不论姐姐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又怎会害怕,姐姐你信我,就摘了这面甲吧。”

匆忙解释里,他未能听懂话里的另一重意思。

她听了这话,也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未反驳,却也未答应。

丹墨璃虽是在人间修行了近三千年的大妖,但她常年居于深山老林的洞府内,无事甚少出山,更不愿轻易涉足尘世,怕自己会陷入因果轮回里,所以对于人心她也甚少会去细心琢磨,早些年里她以为,凡人所求最多的无非就是吃饱穿暖不生病。

所以一直以来她也是以此为信条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穷苦之人,但每一次眼前的事实都会打败她心中的想法,不知有多少人在吃饱穿暖后,又向她索求更多的钱财,价值连城的宝物,甚至是权利,与人命。

被她救助过的人里,又有多少是当面感激她的救命之恩,转身就会去寻找道士或僧人,投以重金只求他们替天行道,收了自己这个妖孽,完全忘了他们曾是如何卑微的乞求自己能对他们施以援手。

这些种种的不堪皆让她明白,原来亲曾耳听到话,亲眼看到的事,也当不得真。

起初她想不通,也看不懂明明只有十数年寿命的凡人竟会如此欲壑难填,如此贪念得无厌,好似无论他们得到了什么,都无法满足,总还想要更多。

有些人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求一堆的金山银山,却不想,这些身外之物在他百年身死后,是无法还入轮回,来世享用的。

后来看得多了,经得多了,她也才稍稍明白一点,原来这种无法满足的贪念也是一种历劫,一种修行,世间有八苦,一生出便全都占尽了,但只要能看透其中一个,就能超脱红尘,少受一重世俗的苦。

第二日黄昏再去见他时,她依旧戴着面甲,韩勨看了看她,神色凝重,闷闷不乐了半天,最终却也未再说些什么。

此后,他便未再提起过面甲的事情,日子照样过着,丹墨璃也一直小心的守着人妖殊途的界限,不敢让韩勨知晓更多的奇闻异录,也总在他有奇怪的念头冒出时,连根掐断,不让他有任何修道或出家的念想。

对于资质平凡的人而言,修道问仙,等于是一种自毁,因为你能看到那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神仙世界,却永远也只能远远的看着,看着别人一步步高进,而自己却永远也走不进,得不到。因此而心生邪念的人不计其数,每一个不是永坠地狱,就是魂飞魄散,再不得轮回眷顾。

她不想看到韩勨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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