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勨自去府城内的南竹书院读书后,就不再日日归家,这院子里就只留丹墨璃一人,她闲来无事就翻看他架子上的书册,点品一番他写的批注,十天下来也看了近多半,只是看得越多,心底也就越是烦闷,不过是少了一个人,可这院子却是怎么看都空落落的,比她那深山河底的洞府还要寂寥无趣。
她不想再睹物思人索性扔了手里的书简,动身去往土地庙探望一下竹槿与青玄这两位土地公。
今年他们还未曾见过,不知那二人如今过得如何,不过依土地庙如今的热闹,想必应是过得十分惬意舒心。
竹槿如今受着庙里鼎盛繁多的香火供奉,神元已恢复大半,比她早先预想的提前了数十年,她本原以为至少要一甲子的时间竹槿才能复元,而现下便只待日后寻个机会将竹槿的神元送回紫竹林里再修得元身便算是功德圆满,届时他就能回天界述职,顺便再查一下万夜被天雷劫强行抹杀的缘由。
她至今仍不信万夜的死全是因其咎由自取,当然他心术不正,祸害生灵死不足惜,但她总觉得这件事隐约透着一丝阴谋的味道在内。
万夜留下的那颗妖丹,她原以为会随着万夜神魂消散而归于烟尘,可奇怪的是,那妖丹至今却依旧完好,除了少了一丝万夜的气息,其他的皆无变化。
这说明这颗妖丹原非属于万夜之有,怕此也也是寄居在万夜体内作祸,就像那只王八精最后的结局一样,万夜应是也被这颗妖丹控制了心神,才会变得那般凶残毒辣,杀戮无数。
丹墨璃研究这枚妖丹数年,越是怀疑有人在借用此种手段来控制一些妖修为自己做事,这世道于妖最为苛刻,万万千的生灵里能有一个有幸成精便已是不易,若能再进而修成妖,与天道争命便有机会脱离轮回之苦。所以,每一个有幸修得灵性的妖精都会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机会,定不会轻易去做有违天道之事。
当然,也不乏有心地邪恶之辈,世人都说妖生来便恶,但自古至今,不论是为人,为妖,为魔,为怪,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也都会有好坏之分。丹墨璃偏不信,也不认妖生来便为恶这种荒唐的谬论。
而如今透过这枚来历不明的妖丹所显露出的种种迹象来看,都让她怀疑有人在操控妖精们做一些恶事,自己却躲在幕后,这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有一便有二,她不敢保证这世上只有万夜一个妖修被控制了,她怕若是被控制的妖修数目之多,而于妖界而言,便是一桩祸及族类的恶事。
所以,丹墨璃于公于私心,都决心要查清此事,为妖修们讨回一个公道。
辰时末,寺庙外行人如织,虽往来匆忙,却人人皆是神色肃敬而虔诚。
更有一些心中有大宏愿的信徒们早早的就从山门口便双手合拾,口中念念有词,三步一叩的一路叩拜至庙门外。
而如今庙门外也早不是往年荒草丛生,门庭冷落的模样,土地庙一番重新修建过后,庙门是高大又威武,天没亮就有摊贩们陆续挑着担子到此处来占位,一眼望去,走道两旁吃食香烛,红绳绢布等等样样俱全,也有那半成不就的人办作道士模样在庙门外摆摊算卦,一个个都是巧舌如簧之辈。
这间土地庙在青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打理下,没几年便成为这方圆百里内香火最为鼎盛的庙宇,有不少人大老远的慕名而来,诚心诚意的叩拜只为讨一碗能治百病的井水回去。
如今香客越来越多,那泡了南星叶子的井水早已是入不付出,若是人人都能得一些回去,那井怕是早就枯了。于是丹墨璃便教了青玄个能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让他在井口处施道法咒做为结界,唯有心善之人才能透过结界看见井里的水,能看见井水才能打到井水,再依据每个人能看见井水的深浅度不同,而能打起的井水多少也因人而异。
所以,若是那人低头一眼望去只看到干枯的泥土,那便与这井水无缘,即是无缘自是不可得,那你就是扒在这井边一辈子也捞不到一点水。
这法子替青玄省不了事,他也不用整日里坐在井边看着每一个人,一边抱怨丹墨璃给他想了个能累死人的法子,一边还要逐个去依每人的功德来判定是否能给人家进水,结果事没做多少,人倒是快要累死了。
丹墨璃也是被青玄唠叨得快抑郁了,才替他想到了这么个法子出来,不然她至今耳根都不得亲近。
她就纳闷了,这么死脑筋的一个人,是怎么修成仙的?
找竹槿的事也是一根筋的闷头干,想不出个事半功倍的法子来,却尽做一些事倍功半的。
难不成他以前是一天十二时辰都用来打坐入定,用自己勤恳来感动了老天,所以才格外开恩的升他为仙修吗?
如此一想,丹墨璃倒真有些觉得老天不公了,凡人如此简单就能修成仙,哪像他们妖,拼了命最多也就是个妖修,想成仙?
难啊!真是难啊!
丹墨璃在庙门外站定,仰首望向从庙内向外映照出的金光,低首叹息,藏起心中的埋怨恭敬的向庙堂内端坐的神像屈膝行礼。
以前她能来去自由,因为那时这里不过只是一间普通的土地庙,青玄这个土地公的修为道行皆在自己之下,而庙堂上那端坐的神像也只是泥塑的。但眼下却大为不同了,这里已是有正神坐阵于此,虽然不过只是万千神识里的其中一缕,却也是足以让这里成了拥有神威照拂的不凡之处。
她一介妖修若非想寻死腻活了是断不敢在此地任性放肆的。
要说起能请来正神在此地坐阵,还要多谢前任的县令大人。
万夜那件事的隔年,此地县令忽然就罹患绝症,没两天就病入膏肓,任是用尽办法也是药石罔效,无计可施之下他的夫人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满天神佛。她听人说这土地庙里的井水可治百病,就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一线希望来庙里求药。
青玄摆卦一算,发觉县令在任期间并无大错,且是一心为百姓谋福祉好官,应是有功德傍身的人,再者这县令卧床不起非是病因,而是中毒,于是青玄就给了县令夫人一片南星叶子,又叮嘱了几句用药之法。
那县令夫人忙转回家,依青玄的嘱咐给丈夫喂了药,又请捕头细察暗访,果然将下毒之人抓了个现行。那下毒之人一是曾在衙门任职的师爷,一是县令新娶进门不到一年的小妾。
那师爷因私下收受百姓贿赂枉顾人命,被县令察觉后重罚三十板子,逐出了衙门。师爷伤好后就对县令心生恨意,便勾结了那本就对他芳心暗许的小妾,指使小妾偷偷在县令的茶水里下毒。
因着她每次放的毒药剂量小,县令也非日日都见她,以至于那毒在体内积压了两三年也未被人发觉,直至最后县令体虚经不过累年积下的毒素摧残,不过一个小小的伤寒就让他一病不起,那脉像便如普通病症一般,可却是让众医家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了。
被青玄救回一命后,县令与夫人抬着重礼千恩万谢的给土地庙捐了许多药材与香油,又多番逢人就夸赞不绝,如此一来二去的,便人人都知晓这里的土地庙比别处要灵验,敬香祈福的人自然也就陆续多了起来。
而县令夫人自那后更是虔诚,每逢初一和十五便来庙里敬香,一求自己的丈夫能官运亨通,在其治理下地方上能风调雨顺,二求神明能赐她一子半女。
她与丈夫成亲已十年,至今膝下却任是空空如也,按“七出”之论,她不得不亲自为丈夫张罗纳妾,当然她也明白,丈夫早就动了纳妾的念头,只是因惧她娘家势大才迟迟不敢开口。
她也借此推三阻四了许多年,可叹到最后也还是不得不自己开口,自己找台阶下。
事后细想,若非是自己多年未有一出,又怎能会纳妾,若未纳妾进门,自然也无后来的诸多祸事。
而她的,县令大从虽暂时尝到了苦果,按下再娶之意,但到底子嗣高于一切,无后是为最大的不孝,她恐怕若是自己再无身孕,不多日丈夫依旧还是会再纳一房妾进门的。
可悲她心中再是焦急,再是凄苦,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日夜焚香祷告,望神佛保佑能赐她一子半女,为此她还特意花重金请了尊一尺多高,由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送子娘娘放到土地庙里供奉。
也许是县令夫人的诚心打动了送子娘娘,一年后那夫人果真有了身孕,转年夏初就诞下了一双可人的麟儿,孩子百日那天,县令收到上峰的嘉奖令,升迁做了通判。
双喜临门,让县令高兴不已,便一心听从夫人的安排,以官职之身选了个吉日良辰为土地公重塑金身神像,又做了半个月的水陆道场。
自那后,这土地庙就不再是任她能来去自由的地方了。
因为,土地公的职位在天界虽算不得高贵,但土地公的元身那可是福德正神。
重塑金身,香火鼎盛,又信徒虔诚,导至此处土地庙升做了福德正神的庙堂,于竹槿和青玄而言这是喜事,是无量功德,可于丹墨璃及这一方的妖精们而言,却是无上的压力。
相距几里外,便能望见庙宇之上的金光,行至山门下,就能感受到压在头顶上,那道不可侵犯的神威。
所以,丹墨璃如今只能站在庙门外等着青玄来接她入内。
若非因她对竹槿与青玄这两位土地公皆有救命这恩,又是怀有正道之心的妖修,身上未沾染过杀戮,又有功德傍耐听,她怕是在山门外三里处就要绕道而行,更别说这般端正的立在庙门了。
这说的便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