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别之后,徐怀安与秦氏回了梁国公府,徐怀安去照看昏迷不醒的苏婉宁,正巧遇上了苏老太太与苏其正。
许湛在岳丈跟前总有几分不自在,他躬身向长辈们行了礼,只略显局促地问道:“婉宁的伤势如何了?”
苏老太太瞥他一眼,从他乌青且泛出暗沉的眼窝里便能猜测出他方才在耳房内的荒唐行径。
今日她们请来的戏班子里不乏有些妖妖冶冶的小伶人。
老祖宗快意了一辈子,临到暮年子孙却撑不起安平王府的门楣,样样出挑的嫡孙女只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唯一的嫡孙活的最是潇洒快意,却被人算计着要迎娶陆中丞家的女儿。
纵然陆家如日中天,在朝堂一呼百应,宫闱里又有宠妃相护,日薄西山的安平王府能攀上她家的门楣,自该感恩戴德才是。
可苏老太太心里也有几分傲气在,嫡出的孙女已为了顶起安平王府的门楣而所嫁非人,她实在不想再赔上孙子的将来。
前头的事已是她们长辈无能,往后只想着遵照礼哥儿的心意,挑个他心悦的女子进门。
即便那女子的出身低微一些,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礼哥儿欢喜,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便胜过权势利益许多。
“礼哥儿与陆家小姐有了肌肤之亲,两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苏老太太嘴里说着话,矍铄的面容里却是叹然的哀意。
许湛只从小柳儿那里听了一嘴内院闹出来的险事,却不知晓里头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陆梦嫣纵有千万般不好,可家世却远胜他这小舅子许多。怎么听着苏家人的口风,似是对这桩天上掉馅饼的婚事不甚满意?
许湛痴痴一笑,眸光流连在苏老太太与苏其正之中,最后因瞧见两人面容里压着的担忧后,便破天荒地说了两句抚慰人心的话。
“婉宁身子骨并不弱,此番许是被这汹涌大火吓着了,待她醒来后知晓了礼哥儿要迎娶陆小姐的好消息,定会万分高兴。”许湛笑道。
苏其正紧锁眉头,默然不语。苏老太太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因知晓许湛在这堆繁杂的人事前帮不上什么忙,便劝说他去厢屋里好生歇上一歇。
“姑爷爱吃什么糕点尽可与丫鬟们说,前阵子宫里还赏下了些大红袍,倒是新茶。”
许湛应下此话后,果真跟着几个身形袅袅的丫鬟去了厢屋里歇息。
打发走许湛后,苏老太太才沉沉地舒出了心间的一口郁气,凝结着的憋闷与这阴霾霾的天色交相掩映在一处,惹得苏老太太愈发伤心。
“这姑爷,是一点都不懂我们宁姐儿。”
寥寥的落寞之声从廊道飞入空旷的亭台屋舍,最后化为了比尘埃还淡漠的轻烟,转瞬便没了声息。
梁国公府内。
经了一个时辰的静坐,秦氏仍是未从那巨大的震烁中抽身而出。
她顾不上去料理与陆家这场无疾而终的婚事,也索性撂开手不再去管府里的中馈。
徐怀安是她怀胎十月挣命般生下来的儿子,话说的浅显一点,那便是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她的慧眼。
满京城的世家贵妇里有谁不艳羡她有个慎之这样的好儿子。及冠之年便入了翰林院,备受皇帝器重,封阁拜相不过等着熬一熬资历而已。
秦氏端坐在玫瑰纹扶手椅的身躯微微发着颤,人也瞧着没了精神,可把几位心腹嬷嬷吓出了好歹来。
“太太这是怎么了?”
秦氏白着脸愣了会儿神,等到嬷嬷们又盘问几声后,才道:“慎之去了何处?”
嬷嬷们只以为她是被安平王府的火势吓了一大跳,心下也不以为意,只道:“世子爷一回府便去了暗室。”
至于是否在暗室里静修,嬷嬷们也不知晓。
秦氏的爹爹曾被授以“英烈骠骑忠勇大将军”,她平日里为人处事时多少也有几分英锐之气。
只见秦氏立时拍案而起,只问嬷嬷们:“可是慎之带回了什么生人?”
方才安平王府的人迟迟寻不到纵火的凶手,期间虽有底下之人办事不力的缘由,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先抓走了纵火之人。
秦氏几乎震怒得肝胆欲裂。她虽瞧出了儿子对苏氏这位人妇的在意,可却没想儿子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还要为了苏氏再惹出些事端来?
这些事说到底与他们梁国公府没有半分关系,这场乌泱泱的浑水之后有几路神仙各显神通,他们实在不必掺和进去。
难道慎之已对苏氏一往情深到了甘愿与玉华公主硬碰硬的地步了吗?他连梁国公府的门庭都抛之脑后了?
这究竟是何时生的情愫?又是何时慢慢长成了这般茁壮的参天大树?
“我要去暗室,悄悄地去,不许惊动任何人。”
过去的二十年里,徐怀安一直以为自己如外间的赞誉一般是个声名朗赫的君子。
直到他在这阴暗潮湿的暗室里觑见了正大声诅咒安平王府断子绝孙的张进。
他才惊觉自己不是个气性端容如菩萨般的人物,而是真真切切地为苏氏而伤心恼怒。
他知晓苏氏晕厥的原因,明白她自己的婚姻过的一团乱遭,实是不愿让胞弟也过上这等行将就木般的日子。
她是爱之深、哀之切,一时心头过盛无法自盈,这才晕厥了过去。
徐怀安懂得苏婉宁,便是因他懂得的太多,所以才能感同身受苏氏心里的苦楚。
他从不知晓一个女子活在这世上竟是要经历过这般难以言喻的挣扎与自省。
更不知晓“行差踏错”这四个字是这等的煎磨人心。
陆梦嫣与苏礼一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可疑。况且事发时玉华公主便立在徐怀安的身侧,瞧着也是副十分诧异的模样。
如此诧异,便愈发让徐怀安起了疑。此事难道还有哪路神仙在背后推波助澜?
思来想去后,徐怀安便悄然地走进了暗室,意欲从张进嘴里问出幕后真凶。
起初张进自然咬死了不愿透露一字一句。徐怀安也曾在刑部待过些时日,对于如何审讯犯人也有自己的手段。
一碗烧的热热的辣椒水,一把削铁如泥的伤口,等割开了张进胸膛处的一块好肉之后,再浇上滚烫的辣椒水,足以让张进痛不欲生。
徐怀安的鹤影孤立在黑漆漆的暗室之中,耳畔回荡着张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惨痛声越是清晰,徐怀安的心也随之往下坠落。
君子的外衣被人撕碎,如今他满心满眼装着的只有想为苏婉宁出恶气的心思。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便索性不管不顾,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处事。
“我明白你也是奉命行事。所以我本不想取你的性命,可你若是迟迟不肯说出幕后凶手来。”徐怀安面如冠玉的脸庞里陡然露出几分肃杀之意。
他是真的对张进动了杀心。平日连对奴仆小厮耐心十足,对街边乞儿都温和有礼的徐怀安,张张口却要夺了张进的性命。
“佛口蛇心。”张进忍着胸膛间的剧痛,咒骂了一句:“都说你这梁国公府家的世子是仁善有德的君子,都是狗屁。”
面对徐怀安的严刑逼供,他迟迟不肯透露出玉华公主的一字半句,是因他的妻儿老小亲族性命都攥在公主手里。
他虽是个混不吝,却不愿为了自己的事拖累了家人。
徐怀安笔挺地立在张进跟前,纤薄的修长玉指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经了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便丢开了那泛着银辉的匕首。
“将他捆去刑部。”暗室里漆黑一片,徐怀安终是不愿在此间空耗功夫,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张进的咒骂声仍是不绝于耳,左不过是在说徐怀安多管闲事、或是不配君子之名。后来许是痛意上涌的缘故,从嘴里冒出来的话愈发不堪。
永芦听得气恼不已,瞧着是要上前去抽打几下张进的样子。
徐怀安却淡声制止了他:“不必。”
主仆两人从暗室里往明阔阔的书房走去,随着一缕缕光亮的暖色笼入徐怀安的身躯时,他也终于扯动了嘴角,勾出一抹缥缈的笑意来。
“他说的没错,我不是君子。”
为君子者如何能肖想友人之妻?他既明了自己在意着苏氏、心疼着苏氏、甚至奢想着让她为自己的妻。
起了这般卑劣的心思,他就不可能是君子。
秦氏悄然地走进了暗室,瞧见了那呈在桌案上的逼供刑具,和叩在刑架上半死不活的张进。
暗室里本是徐怀安静修读书之地,如今却沾染上了这浓厚的血腥之气。
秦氏心里既震颤又失望,立在暗室里愣了许久的神,方才哽咽着与身旁的心腹嬷嬷们说:“你们可曾见过慎之为了个女子如此心事?”
嬷嬷起初嘴角还扬着笑,很是不明白为何秦氏如此震怒?
陆小姐在安平王府里出了不测,世子爷为此而露出几分雷霆震怒来,也在情理之中。
“世子爷在意陆小姐也是人之常情。他们险些就成了一世夫妻,世子爷为此恼怒而发落了这可疑的毛贼也不算什么大事。”嬷嬷如此安慰着秦氏。
秦氏的脸色愈发灰败。若如嬷嬷所说一般,徐怀安是为了陆梦嫣而一反常态到如此地步,她心里自然不会如此失望。
可徐怀安分明是为了苏氏,许湛明媒正娶的妻子苏氏,才疯癫颠地到了此等境地。
秦氏再难抵御心间的哀伤,一时想到梁国公府百年的威势名声,儿子前路坦荡的未来,仿佛都要随着这难以言喻的私情而化为乌有了。
“他……他这是……大逆不道啊。”说完这一番话后,秦氏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婉宁悠悠转醒时,苏老太太与宗氏正守在她的床榻旁,她睁眼觑见熟悉的莲花纹床帐,恍惚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宗氏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女儿身上,骤然瞧见她睫羽攒动了一息,便欣喜着出声道:“宁宁醒了。”
苏老太太也红着眼去瞧床榻上的苏婉宁,担忧的话语声尚未出口,方才醒转的苏礼便跌跌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