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府,青山镇。
此地处于鄱阳湖北段狭隘处,与南康府毗邻。
随着宋代围湖造田的兴盛,至明初,鄱阳湖水域面积已经大为减少。
肥沃的圩田让缙绅大户们舍不得停下围湖的步伐,不断的向大湖索取。
但鄱阳湖沟通赣江和长江,这两条江水给两岸带来大量的良田,却也异常桀骜,时常在两江汇聚之地,造成大洪水。
而青山镇地势较低,围湖成本较高,缙绅大户便纷纷在其上下游,大规模的围湖造田。
这种人为的干预,使得缙绅大户的圩田可以免去一些水患,却使得青山镇十年九洪,稍有水情,就会在当地泛滥成灾。
一年一度的汛期来了,正德元年,一场人祸伴着天灾,扑向青山镇。
大堤上,天已经全黑了,大雨还在连幕下着,前几日的大风,加剧了今年的雨势。
德化知县名叫董岳,此刻就站在大堤上,监督大堤的加固。
一道闪电从天空正中射了下来,将董岳那煞白的脸照的清清楚楚。
两个衙役举着把伞跑了过来,满是雨水的脸上,竟是惊愕。
董岳大声问道:“河道监管呢?”
“不知……去向,说是去……去找知府大人了!”衙役也大声回答。
“水情到底如何?”
衙役带着哭腔答道:“大人,上游都不愿打开堰口闸门,水……水得靠咱们一地承担,咱们堵不住的!”
董岳剧烈一震,几欲瘫倒在大堤上!
他怒斥道:“纛虫,国之纛虫!”
他的痛骂声很快被雨声和雷声挡住。
“大人,您已经一天一夜没歇了,下堤吧!”衙役劝了一句,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守不住的,不如早些撤退。
董岳咬了咬牙,问道:“百姓都通知疏散了没?”
“听到消息都跑了,被水淹惯了,都晓得厉害,只舍不得田里的稻子和屋舍!”
董岳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指天怒骂道:“贼老天!我就不信,我治不了这水!”
“来人,募集敢死青壮!”
…………
翌日清晨,大雨停了,可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度的难看,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
以往汛期暴雨不会连着下,可今年由于起了大风,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加之上游的“人祸”,使得水势比以往还大。
天还是黑沉沉的,一伙赤膊青壮,与东岳一起站在大堤上,目睹着这滔滔江水。
还有不少百姓在扛着沙包,想要再加固一下大堤。
吼——一阵闷响从上游响起,所有人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洪峰来了!
只见看似温和的江水,平缓一下后,迅速露出了獠牙,以极快的速度汹涌而来。
一道巨浪打在大堤上,随后又一是一道。
一排青壮站在沙包堆前,都望向了挺立身姿的董岳。
董岳强打精神,振臂高呼道:“好儿郎们!青山镇的父老都看着你们呢!大堤后面,就是我们的家园,大堤溃了,我们今年就又得挨饿、卖儿卖女!本知县,替全县父老,拜托了!”
言毕,他拱手长长一揖。
青壮们也同仇敌忾,望着这条他们痛恨的大江。
董岳拿起酒碗:“若有意外,你们的妻儿老小,本知县必亲自奉养!”
磅——董岳痛饮一碗,将碗摔的粉碎。
青壮们也纷纷豪饮摔碗。
“下包!”
随着一声令下,两个青壮在腰间绑着绳子,扛起沙包就向大堤裂缝处跳去。
岸上的人死死拉着绳子,随着一个沙包堵上,管涌消散了,可人在洪水中却怎么也拽不回来,
众人顾不得许多,忙察看大堤,想着洪峰不过两三刻钟,只要挺住就有的救!
“继续下包!”
又有人跳了下去,这些青壮不要命了!他们不单单是为了二十两的赏银,也是为了这身后的家园。
跳下去五个,往往只能拉回来一个,
“不好!”一个衙役突然惊慌道。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却是江水更加汹涌。
只见一个巨浪冲刷而过,原先堵住的地方,再度溃散。
“快!”
十几个沙包同时堵向决口,董岳焦灼的望向那个大决口。
那么多的沙包,就像是水洗黄泥一般,瞬间在洪水中没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黯淡了!
董岳叹息一声,又嘶吼道:“再来!”
哗啦——未等青壮继续跳,一段大堤被洪水没过,突然溃了!洪水肆虐的流淌,似在嘲笑这些人不自量力。
“快走!”所有大堤上的人,都慌张起来。
董岳双腿一软,浑身力气都被卸去,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大人!”
几个衙役忙扛着董岳,疯了似的逃离这里。
决口越来越大,人群离开一刻钟后,整个大堤轰然被冲塌。
洪水就像是找到一个宣泄处,不要命的涌进青山镇,将田野屋舍通通冲毁。
董岳泪眼婆娑,瘫坐在一座小山上,喃喃道:“诺大的江西,难道青山镇全淹,胜过两岸的圩田不淹?天地不仁啊!”
…………
十日之后,洪水才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就连县城城墙都被洪水泡烂。
放眼过去,整个青山镇被全淹,德化县被淹没了一大半。
其余地方还好,可整个青山镇,就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屋舍。
董岳失神的看着这一切,面对聚拢而来的灾民,他有些羞愧。
本以为万众一心,定可抗击这洪水,让青山镇不再十年九洪,可眼下如此结果,令的董岳心痛又愤怒。
沿岸缙绅豪门,倘若愿意舍弃围湖造田,这水流又怎么如此湍急?
他将愧疚化作了赈灾的承诺,答应给这些灾民弄来粮食,帮着他们修建房子,保证他们能熬过这段日子。
可县里钱粮不够,报给布政使,也不太可能弄来钱粮。
唯一的法子就是找缙绅豪商贾认捐,这让董岳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明明造成此次大灾的是缙绅,他此刻却要去求着他们捐粮!
“大人,我们要走了!”一个老头带着家眷走到了董岳面前。
董岳一惊道:“李老,您……去哪里?”
老头叹息道:“去哪里都成,唯独不想待在此地!”
“你要举家逃亡?糊涂啊!”董岳忙劝道:“你若弃地逃亡,这户籍便没有了,你一家子成了流民,子孙后代非但不能科举,还永世难成良家子!”
“哎,我们岂能不知?大人,您是个好官。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碰到亲自上堤的县官,可是大人,这些年来,洪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堵不住的,我们也已心灰意冷,只想早日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董岳说不出话来了,此时朝廷还没有针对流民落户的政策,弃地逃亡便成流民,不仅后世不能科举读书,更是连基本的律令保护都没有。
望着青山镇数万百姓,似乎都有去意,董岳心里头难受的紧,他自小家中困顿,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靠着浆洗养活了他,供他读书。
他考上举人后,不忍再远行求学,便补缺了德化县官,带着母亲一起上任。
见识民间疾苦的母亲,时常劝他要当个好官,他也立志造福一方。
可做点实事后,才发觉世道是如此艰难!
“你们先别走!等本官争一争再说,再不济,也不能让你们数万人,都成了流民!”
董岳二话不说,立马让人牵来一头驴,他要一家一家去说服这些地方大族。
再不济,让这些就地成为佃户,重新落籍,即便是个奴籍,也好过让他们成为流民。
…………
三日后,碰了一鼻子灰的董岳,心虚的回到青山镇。
缙绅们太奸诈了,一大半同时病了,还有一半说是集体去远游了。
所以他此行,非但没捞到一个子,还把脸都给丢尽了。
一个个小小的知县,还敢在缙绅老爷面前拿乔?还敢带着贱民铸大堤?
贱民的房舍田地算什么?让他们来泄洪,那是缙绅老爷们看得起他们。
董岳苦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告诉百姓这个消息。
“大人,有位仁商求见!说是带来了救灾粮食,还打算在流民中招募长工!”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手下文书突然喜冲冲的跑过来禀报。
“是那家大户?”
“不是本地人,说是宁波来的李大掌柜,替主家老爷在湖口买了块地!特来招工。”
“宁波来的?”董岳有些奇怪,本想召见此人,想了想还是亲自去拜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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