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甄有才就回到了大同。
和甄有才一起回城的还有唐胜、张和尚的两个千人队,因为魏大本已经带着民壮把大同城的四座城门全部给堵死了,所以他们是顺着云梯爬进城来的。
对于王朴把雷公山大营让给流贼的举动,甄有才是一百个不明白。
顺着马道下了城墙,小七和甄有才就翻上跨上早就准备好的快马,纵骑直奔王朴的总兵行辕而来,唐胜和张和尚则带着两千火枪手直接去驻地了。
小七和甄有才赶到行辕时,王朴刚刚起床,正在洗漱。
“卑职参见将军。”
两人见了王朴,赶紧抱拳作揖,王朴摆了摆手,赶紧胡乱擦了把脸,又顺手把毛巾递给身边的嫩娘,急问道:“小七,有才,一切都还顺利吧?”
小七点头道:“还算顺利。”
甄有才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将军,我们还是帐内说吧。”
“唔。”
王朴点了点头,当先进了大帐,甄有才和小七也跟着进了大帐,在帐外守卫的吕六立刻抢前两步挡在了帐门外,警惕的眼神不断地搜视着四周,除了嫩娘,谁也不许擅自靠近王朴的总兵大帐。
大帐里。
甄有才低声问道:“将军,把雷公山大营还有山上地两万石粮食以及八百余万斤腊肉全部让给流贼。这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王朴淡然反问道:“有才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甄有才道:“将军,这事知道的人太多了,隐瞒肯定是瞒不住的。”
王朴道:“为什么要隐瞒?”
甄有才道:“将军。这可是通贼呀,要是让人捅到了万岁爷那里,可是灭九族地大罪呀!”
“灭九族?”王朴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揶揄的笑意,淡淡地说道,“那得万岁爷有那能力才行,嘿嘿。”
“嘶……”甄有才霎时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将军。你该不会是真的想造反吧?”
“造反?”王朴微笑摇头道,“傻瓜才会造反。”
甄有才蹙眉道:“那卑职就不明白了,将军既然不想造反,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公然和朝廷作对的事情呢?”
王朴淡然道:“有才认为我这么做是公然和朝廷作对吗?”
甄有才道:“难道卑职说错了?”
“有才,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吧。”王朴淡然道,“大明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你总该知道吧?那可是挂着将军印的总兵。”
“知道。”甄有才道,“天启年间,毛文龙可是建奴的心腹大患。”
王朴道:“据我所知,毛文龙在担任东江镇总兵期间。经常把大明朝的盐、铁、丝、棉等战略物资私卖给建奴,以便从中牟取暴利,这么做算不算是私通建奴,算不算是跟朝廷作对?可天启帝和崇祯帝并没有把毛文龙怎么样。”
“嗯。”甄有才点头道,“的确是这样,要不是出了个袁崇焕,没准到现在毛文龙都还当着他地东江镇总兵呢。”
“还有祖大寿。”王朴道,“大凌河城被建奴重重围困,城内粮尽弹绝,生人相食。守军全军覆没,唯独祖大寿活着回到了锦州,难道就没有御史言官在崇祯帝跟前搬弄是非,说祖大寿曾经投降过建奴?当然有。可最终崇祯帝不也没把祖大寿怎么着?”
“咦。”甄有才又点头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还有姜让、姜镶两兄弟。”王朴道,“姜家世代盘踞榆林,常年开设马市与蒙古人互通往来,难道崇祯帝就一点也不知情?这当然不可能,陕西三边总督换了一个又一个,可姜家却牢牢把持着榆林这一亩三分地,有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甄有才凝声问道:“为什么?”
“四个字。”
王朴拿起毛笔在纸上一挥而就。甄有才跟着念了出来:“养贼自重!”
“对。就是养贼自重。”王朴道,“天启帝和崇祯帝不敢把毛文龙怎么着。是因为他们要靠毛文龙牵制建奴;崇祯帝没把祖大寿怎么着是因为祖家是辽西豪族,崇祯帝还要靠祖大寿在锦州抵抗建奴;同样的,崇祯帝没把榆林姜家怎么着,也是因为姜家是榆林豪族,崇祯帝还要靠他们抵挡北边的蒙古人。”
“明白了。”甄有才凝声说道,“就算将军给了流贼粮食,万岁爷不会也不敢把将军怎么着,因为王家是大同豪族,万岁爷还要靠将军你来维持大同局势,抵御建奴要靠将军,镇压流贼也要依靠将军。”
王朴微笑道:“就是这么个理儿,只要流贼还在,只要建奴还在,只要我没有公然扯旗造反,哪怕我在大同闹翻了天,哪怕那些御史言官在朝堂上吵翻了天,万岁爷不会也不敢把我怎么着,给流贼一点点粮食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把雷公山大营让给流贼,并且把山上的粮食给他们呢?”甄有才又问道,“难道将军真的以为流贼会和我们联手共抗建奴?”
“不好说。”王朴摇头道,“李岩这个人我还不是太了解,我只听说他是个挺讲信义的人,按说我救了他一次,又把雷公山大营还有粮食给了他们,相当于又救了他一次,如果他真是个讲信义的人,就很有可能会和我们联手,不过,我这么做也并不全是为了要和流贼联手共抗建奴。”
甄有才道:“那是为了什么?”
王朴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些流贼也都是汉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建奴地屠刀之下,如果不把雷公山大营和山上的粮食给他们。他们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赢,最后难免要被建奴屠戮殆尽,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地朋友,眼下我们和流贼是敌人,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真的成为朋友呢?现在给李岩和流贼卖个好。万一以后时移势易,不也多一条路走么?”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狡兔三窟。
王朴从来就没想过要给大明朝当什么忠臣孝子,万一哪天李自成真像历史上那样成了气候,而王朴又没来得及打开局面,那么暂时改弦易帜先投入闯贼旗下,然后徐图发展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闯贼也是汉人,而不是建奴。
“高!”甄有才很快就领会了王朴的用心,恭维道。“将军高瞻远瞩,卑职远远不及。”
雷公山大营。
李岩正在红娘子的陪同下查点粮仓里的粮食,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食,红娘子不由感慨万千,对李岩说道:“相公,没想到王朴真的把这座固若金汤的大营让给了我们,还有这许多粮食和腊肉,奴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地。”
“是啊。”李岩点了点头,喟然道,“王朴又救了我们一次。”
红娘子不解道:“可他为什么要救我们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了。”李岩道。“王朴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过我想,他也许是为了养贼自重,也许是看在大家都是汉人地份上。不愿意看到我们被建所屠戮吧。”
红娘子又道:“相公,那我们真要和王朴联手共抗建奴吗?”
“娘子,你太高估义军的实力了。”李岩摇头苦笑道,“王朴恐怕没指望我们能给他帮什么忙,不过话说回来了,能不能帮忙和有没有心帮忙是两回事,不管能不能帮上,这个忙我们还是一定要帮的。做人……不能没有信义。”
红娘子不无担心地说道:“可万一有人告密。这事让闯王知道了。”
李岩淡然道:“君子坦荡荡,用不着别人去告密。这事我会自己向大王禀报的,以大王地雄才大略,他会理解的。”
次日上午,两路建奴大军同时进至大同城下,多尔衮当即下令安营扎寨,十七万大军分别扎下四座大营,把大同四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当天下午,多尔衮又下令环绕大同筑起一道栅栏,彻底隔绝了大同与外界的联系。
这一次,多尔衮是势在必得,不管有多困难都必须打破大同生擒王朴,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替皇太极报仇,更是为了替自己树立威信,因为这是多尔衮当上摄政王之后首次率领大军出征,多尔衮必须有所建树。
多尔衮行帐。
多尔衮正与范文程、宁完我议事时,多铎忽然大步而入,朗声说道:“十四哥,小弟已经打听清楚了。”
多尔衮闻声抬头,问道:“那一仗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铎道:“和十二哥大战一场的不是什么明军,而是陕西地流贼,在我们到来之前,流贼已经围攻大同两天了,还在南门外恶战了一场!”
“原来是流贼。”多尔衮皱眉低语道,“不是明军。”
对于肆虐中原的流贼,关外的建奴早有听说,早在皇太极时代,就曾想和中原的流贼联手共同对付大明王朝,只可惜山高路远,消息难通,这事才耽搁了下来,没想到今天却在大同撞上了,还稀里糊涂恶战了一场。
“主子。”宁完我神色一动,媚声说道,“流贼要造大明朝地反,和官军是死敌,不妨给他们一点好处,先利用他们消耗一下大同守军?多尔衮欣然点头道:“这倒是个主意。”
多铎道:“可我们和流贼刚刚恶战了一场。他们会答应合作吗?”
宁完我道:“豫亲王有所不知,流贼都是些贪图绳头小利地鼠辈,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会连自己的祖宗都卖了。”
“嗯。”多尔衮点了点头,问多铎道,“这伙流贼现在哪里?”
多铎道:“已经查明,就驻扎在北面地雷公山。”
“好。”多尔衮向宁完我道,“这事就由完我先生去办,先生可带两千石粮食、两百只肥羊以及五十匹好马前去,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
“喳。”宁完我急起身单膝跪地,奴颜婢膝地说道。“奴才绝不令主子失望。”
多尔衮微笑道:“那本王就在在这里静候先生佳音了。”
“奴才告退。”
宁完我又向多尔衮叩了个头,才转身屁颠屁颠地去了。
等宁完我走远了,多尔衮又对范文程道:“文程先生,刚刚佟养性用红夷大炮朝大同北门轰了两炮,结果发现王朴果然和祖大寿一样用石块堵死了城门,看来城门是轰不开了,眼下也只能挖地道了。”
范文程道:“这也是意料之中地事情。”
多尔衮道:“先生以为该从哪里开挖?”
范文程道:“虚虚实实。”
多尔衮道:“虚虚实实?”
范文程道:“兵法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主子可使佟大人架炮猛轰大同东墙。暗中则派人于地下挖掘地道,直通东墙之下,架炮轰城即可掩盖挖掘地道的响声,又可吸引守军地注意,让他们不会留心地下。”
多尔衮道:“然后呢?”
范文程道:“大同土软,不出十日必可掘至东墙之下,待地道挖好,火药埋好,主子再暗中调集重兵集结于西门之外,再故意卖个破绽让官军发现我军的调动。诱使王朴把守军的主力调集到西门防御,而主子则暗中埋伏一支劲旅于东墙之外。”
多尔衮听得连连点头,情不自禁地赞道:“好计,好计!”
范文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捋了捋颔下地山羊胡子,接着说道:“再然后,轰,东墙炸开,主子埋伏的劲旅趁机抢夺城墙地缺口,而守军的主力已经调往西门,我军趁虚而入,王朴就插翅难飞了。”
大同东门。
当多尔衮和范文程商量破城之策时。王朴、甄有才还有赵信、唐胜等人也相携登上了箭楼。正在顶层远眺城外建奴军营的虚实。
王朴道:“有才,北门、西门、南门和小东门的情形都已经看过了。再加上东门,以你估计,这次建奴总共来了多少人马?”
甄有才沉思片刻,凝声答道:“卑职以为,这次建奴至少出动了十五万大军!”
“差不多。”王朴点了点头,说道,“这次建奴来势汹汹,兵力至少在十五万以上,不过建奴终究人少,就算加上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二十万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所以,兵力应该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之间。”
“将军,形势非常严峻哪。”甄有才凝声道,“建奴可不比流贼哪,他们能骑善射,还有攻城利器红夷大炮,以至少十五万大军对付我们不足八千的守军,兵力几乎是我们地二十倍,相差太悬殊了!”
“是啊,这一仗地确很难,可我们别无选择。”
王朴心里同样没底,超过十五万的建奴大军压过来,那种大山一样地压迫感足以让人窒息,如果可以选择,王朴当然不愿意这么早就跟建奴决战,可世间事并不会因为人地意志而发生转移,多尔衮更不会因为王朴的意愿就放弃进攻大同。
这一仗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
王朴从没想过要给大明朝当忠臣孝子,从没想过要给崇祯帝当烈士,可他同样没有想过要给建奴当包衣阿哈,成天拖着跟猪尾巴,满嘴喊着“主子”“奴才”,那绝不是王朴想要的生活,就算是死也不想。
“将军。”唐胜忽然说道,“要不要先出城干他一下,灭了建奴的锐气?”
“不行。”王朴摇头道,“建奴可不是流贼,贸然出城太冒险了。”
“是啊,千万不要出城。”甄有才也连声说道,“我军兵力本来就不多,可不能冒险。”
“怕他个鸟。”大胡子大声道,“建奴的骑兵牛吧,可他们根本就冲不到我们跟前,就全被弟兄们摞倒了。”
“那是因为建奴大意。”王朴皱眉呵斥道,“别以为打了场小小的胜仗,杀了几个建奴就天下无敌了,火器是厉害,可不只我们有火器,建奴也有,而且他们有的还是更厉害的红夷大炮!”
“轰!轰!轰!轰!轰!”
王朴话音方落,大同城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似有重物重重砸在了城墙上,大同城地整道东城墙都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立足箭楼上的王朴等人也感到脚下一阵晃动。
大胡子的脑袋立刻耷拉下来,不敢说话了。
“是红夷大炮。”赵信脸色一变,沉声说道,“炮弹应该打在东门和小东门之间。”
甄有才的眉头霎时蹙紧,摇头低语道:“难道建奴真打算用红夷大炮轰开城墙?”
“不会。”王朴断然道,“要想用红夷大炮轰塌大同地城墙,至少也要两个月的时间,建奴不可能在大同耽搁这么长时间。”
甄有才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打炮?”
王朴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大战才刚刚开始,建奴也许是在探我们的虚实吧。”
“不对。”甄有才摇头道,“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别想那么多了。”王朴拍了拍甄有才的肩膀,又转向大胡子等人,大声道,“在大举进攻之前,建奴估计还得有好几天的准备,这几天一定要让弟兄们吃好,喝好,睡好,把精神和体力都养足了,好和建奴拼命!”
“是。”
“是。”
“是。”
大胡子、刀疤脸还有唐胜等人轰然应诺。
雷公山大营。
穿着马褂,留着金钱鼠尾的宁完我被两名义军将士领进了李岩的行帐,宁完我拍了拍衣袖正准备打千时,猛然想起对方不过是个流贼头目何用大礼叩拜?当下便大剌剌地往帐中一站,傲然道:“本使远道而来,为何连个座位也没有呀?”
“放肆,见了我家元帅竟敢如此无礼!”李虎闷哼一声抢上前来,一脚狠狠踢在宁完我的腿弯处,厉声喝道,“跪下!”
宁完我杀猪般惨叫一声,仆地跪倒在了李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