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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六月中旬,纵然是在遥远的极北之地,苦寒无人的北海之畔。
也变成了天堂!
鲜花绽放,锦鳞游泳,绿草如茵,流水潺潺,远方皑皑雪山,在阳光照耀下,烨烨生辉,风光无限好!
此时,北海的禽兽、飞鸟数量,也达到了极盛。
数以百万的鸟类与数不清的野兽、虎豹,在湖畔、溪流、密林之中徜徉。
而生活在此的人类,每一个人都在抓紧工作。
哪怕是原始森林里的生番野人,亦是如此。
握着手里已经掉光了牦尾毛,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竹竿的节旄的苏武,矗立在这北海的湖畔,凝视着澄净无比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卿兄……”一个略微有些轻柔的男声,从苏武身后传来:“您在看什么呢?可是有什么绝妙的念头?”
来者在数十名武士簇拥下,走到了苏武面前。
他很年轻,可能不过二十三四岁,长着一张典型的匈奴男子脸,略微有些圆、大,鼻塌而粗,眉毛有些浓,身材不高,可能也就六尺五、六尺六的样子。
但,单以颜值、气质来说,他在匈奴人里,属于拔尖的!
身上隐隐带着匈奴人所不可能具备的文雅、稳重的气息,让人很难产生什么恶感。
“于靬王!”苏武微微一笑,作揖道:“大王怎么来了?”
对于这位匈奴单于的胞弟,苏武其实很有好感。
不止是因为此人自从来到这北海后,就一直伸出援手,在各个方面,资助着苏武,使得他可以安然度过去年冬天那个恐怖的寒冬。
更因为,这位于靬王是一个妙人。
他喜欢音律,胜过一切!
常常会来找苏武,谈论音律,讨教各种乐器。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并没有安什么坏心思,也从未劝过苏武投降。
他甚至尊重苏武对汉室与汉天子的忠诚,曾派人给苏武修理过节旄。
只是,今天这位于靬王的脸色却不是很好。
他叹着气,勉强露出笑容,对苏武拱手道:“恭喜子卿兄……您终于可以回去了……”
“嗯?”苏武不明所以,傻傻的看着于靬王,以为是对方出力了,正打算感谢,却听对方道:“子卿兄,此事与本王无关,乃是大单于亲自下的命令!不日,就会有人来迎接并护送子卿兄归国!”
苏武听着,莫名所以。
匈奴如今的单于,他是知道的。
且鞮侯的长子,名为狐鹿姑的家伙!
那不是一个善茬!
更非什么会发善心的人。
苏武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听于靬王说道:“不瞒子卿兄,此番,兄长能够归国,真的要感谢兄长母国出了一个英雄啊!”
“旬月之前,贵国的侍中官、建文君张子重,率军攻破了我国的龙城,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而走,掳走了我国右贤王奢离等贵种数百人及各部牧民数以万计……”
“其以不毁漠北羊盆为条件,与我国达成了协议……”
“其中一条,就是我主必须归还包括子卿在内的所有被扣使臣、被掳商人、军民……”
“如今,其虽撤军,然而……其手中却依然有着我国数百贵种……”
苏武听着,感觉像听神话一样。
什么时候,长安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以侍中、封君之名位,就能率军攻破匈奴龙城,再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
那个叫张子重的人,难道是霍去病再生,卫青附体?
看着苏武疑惑的神色,于靬王解释道:“不瞒子卿兄,本王现在得到的情报是,这位侍中官,乃是贵官的贵种之后,其先祖乃是贵国名臣留候张良!”
说到这里,于靬王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道:“真不愧是中国人物啊!如此贵种,在我匈奴,也必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苏武听着,摇了摇头,但却很能理解于靬王此刻的情感。
因为,对于匈奴人来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是狗翔!
匈奴畏服贵种!
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夷狄皆是如此!
血统、血脉的贵贱,是可以直接决定一个人的下限与上限的!
一个很显然的例子就是卫律和李陵两个人在匈奴的地位与待遇。
卫律以乌恒人的身份从汉逃亡到匈奴,虽然得到重用,但那也是显露了才华与能力后,才被匈奴人慢慢接受、信赖。
就算如此,他的丁零王,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架子。
不过三千多人的骑兵,在匈奴连别部都挤不进去!
就这,那些骑兵还都不是忠于卫律这个丁零王的,他们真正的主子和效忠对象是句犁湖单于嫁给卫律的那位居次。
李陵就不一般!
因为出生显赫,血统高贵(飞将军李广之孙,秦代名将李信之后,其祖先可以追溯到老子一脉),故而一到匈奴,就直接是以坚昆国为封地。
单于所嫁的妻子,更是单于的胞妹,地位高贵的居次!
而且,嫁过去后,崇拜非常,贴心不已,比中国妻子还要贤惠几分。
更是以坚昆王兼任右校王,成为匈奴国内孪鞮氏外,权柄最大的贵族!
四大氏族和后族颛渠氏的贵族们,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差距!
不止是能力,更是血脉、出身的差距!
也如他,能够活到现在,能够让匈奴人敬且畏,舍不得杀死,甚至连自杀都要拼命抢救回来的缘故只有一个——他也是匈奴人眼中出生高贵的贵种!
乃父苏建,虽然只是小地主之子,但却从校尉一路做到了卫尉右将军,封平陵侯,更主持建造了朔方和环绕朔方的边墙防御。
而且,还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麾下大将。
对匈奴人来说,卫青的得力部将,都是‘神魔’。
自然,他也是流着高贵的血脉的贵种。
在匈奴天生高人一等!
贵种坚贞不屈,在匈奴贵族与王族眼里,自然是‘既敬且畏’‘钦佩非常’的人物。
但若是出生不好,没有高贵身世……苏武知道自己恐怕早就被杀了。
那里还有什么机会,能引动一位单于弟弟千里迢迢跑来相见?
所以,苏武可以理解甚至知道,此刻这位于靬王的内心念头。
左右不过是感慨、惋惜和遗憾,或者干脆就是希望送一个女儿或者妹妹去借zhong……(这种事情匈奴人真的干的出来,以苏武所知,匈奴的王族里有一支别部,其实就是军臣单于让自己的女人和乌孙的猎骄靡睡了后生出来的……在匈奴,这是一种正大光明的行动,是改善种姓血统的最佳途径,就像李陵与其妻子在匈奴生的那几个儿子,在孪鞮氏看来,就是属于别种,未来若是孪鞮氏的嫡脉玩脱了,他们甚至有资格角逐单于之位!)
想了想,苏武就只好岔开话题,道:“大王,不必忧虑,若是匈奴愿与汉议和,尊汉天子为主,两国兵革自然消弭!”
于靬王听着,尴尬的笑了笑。
苏武也只好礼貌的笑了笑。
八年前他出使的时候,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深深的以为战争劳民伤财,祸国殃民,还是握手言和的好。
然而现在……经过在匈奴八年的捶打和磨砺、接触。
苏武已经明白,这场战争,从来不是任何一方想停就能停的。
若是可以和平,乌维单于时代,就已经实行了!
现实是:匈奴人依然不肯放弃自己的霸主梦,对漠南、河西、河朔依旧意难平。
而汉室则怀抱整个世界,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军方贵族更是全都指着战争升官发财,谁敢主和,谁就要面对整个大汉帝国的军事贵族与儒家内部的激进派的全面攻仵!
所以,当时他出使匈奴,与且鞮侯单于正谈笑风生,宾主皆欢,谈判大为顺利的时候。
副使张胜就勾搭上了匈奴内部的二五仔,发动了一场堪称幼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自杀的政变。
结果……不言而喻。
汉匈和谈,再一次刚刚起了个头,就无声无息。
甚至变得比从前更加恶劣!
汉匈双方,不彻底倒下一个,这场战争就要永无止境!
双方任意一方的退让和停战,都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对手步步紧逼,而内部打成一团。
所以,只能打到底!打到最后!
就像赌红了眼了的赌棍,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押注到自己能赌赢上!
“子卿兄此番回国……今生恐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了……”于靬王低着头,喃喃自语着:“本王,恐怕也将再也遇不到类似子卿兄这般的知己!”
“本王听说,贵国有贤人,伯牙子期,相知相识,互为知己,传颂千古……”
“今子卿兄将荣归故里,本王不才,请与兄长,共奏一曲《高山流水》以做纪念……”
苏武听着,再看着这位于靬王脸上毫不做作的真诚神色,终于感动起来,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辞之!”
于是,于靬王终于展露笑颜,和孩子一样开心起来,命人在这北海湖畔,准备好琴瑟乐器。
两人共同迎着湖光,看着乐谱,弹奏起了那古老的乐曲。
琴声悠悠,在这苍茫无边的夏日北海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