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了两天前。
夏令营的大巴还在路上行驶。在孩子间的嬉笑打闹中,一个女孩垂着头沉默不语,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她附近的孩子找她说过几次话,却很少得到回应,大家纷纷说她“是个怪人”,然后不再理她。
而在无人察觉的衣服下,女孩的脖子上印有一个小小的图案,黑色和粉色的线条交相辉映,那是“魔女之吻”。那是被魔女诱导来自杀的人类所特有的烙印。
女孩的手上攥着满满一把的白色药片,那是她从母亲卧室抽屉里拿来的安眠药。
女孩刘海下的眼眸混沌无光,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在她飘渺的意识中,自己似乎是一个不被需要之人。
——没有人关心她。就连拿东西时被母亲看到,对方也完全没有奇怪自己为什么拿这么多安眠药。她看向她的眼神,一点也不想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眼神,那个眼神里蕴含的情感,是恨不得自己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嫌恶……记忆中,那个女人只会坐在家里哭泣,哀叹于自己所托非人的命运、咒骂着那个引诱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家里的床铺发霉了,地板和桌子上积满了灰尘,冰箱里只剩下腐烂的青菜,她都全然不在意。
一片药片从女孩的指缝滑落,掉在地上,被旁边的小孩捡起,那个孩子疑惑的询问这个东西的名称,有那么一瞬间,些许的理智曾片刻的自女孩的灵魂深处浮现。她的内心出现了动摇,来自求生的本能让她潜意识中无比希望对方注意到这片药的作用,她希望有人能阻止自己。
——百分之八十的自杀者在自杀之前,都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甚至会公开自杀。这并非是他们想要哗众取宠,而是人类内心本能的被压抑的求救。而这种反常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发现和帮助,这些人最终会走向自杀的道路。
然而那个孩子仅仅是问了一句,之后便不感兴趣的将药品丢到了地上,跑去找其他的孩子玩耍了。
——溺水者的头早已经淹没于冰冷的湖水中,而她唯一伸出的手也在缓缓沉没。
那份求生的本能再次被混沌的意识所包围。
思维完全被阴冷的池泽所吞没的最后一秒,一滴泪水从她麻木的脸颊落下,落在膝盖上,却迅速被棉质的衣服所吸收,很快就不留一丝痕迹。
——她终究是被抛弃之人。
而在大巴前方的路边,回到过去的泽田纲吉站在山谷的谷底,他的面前,是悬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
魔女。
——你听说过鲸落吗?
死去的巨大鲸鱼尸体在宛如海蓝宝石深蓝色的水域中缓缓下沉,下落的姿态安静而肃穆,每一缕肌肉随着海波漂浮摆动,碎屑仿佛生命之烛熄灭的寂灭灰烬般凝固在尸体旁。这一庞大壮丽的生物的尸体会一直到坠落到黑暗的海底,点燃整个海底底层的食物链。
眼前是一只巨大的类似鲸鱼的怪物,就像是彩铅描绘出来的一样,硕大的身体上,铅笔的填色时的笔画痕迹清晰可见。它的周身已经隐约有些腐烂,却依旧不掩它原本的庞大和伟岸,白背水浸泡过后的惨白色肌肉宛如另一份鱼鳍飘荡在它身边,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在它面前,泽田纲吉小小的身影无异于海底之针。
丧尸魔女。特点是将所有被它杀死的人都变成渴望活人血肉的丧尸使魔。
丘比坐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解说。
一双同为彩铅绘制的大手出现在上空,就像撕去画纸一样,将魔女身边涂成蓝色的,类似深海的东西所撕裂。然而画内的鲸鱼却并未随着蓝色的背景一分为二,画纸一分为二的裂痕就像破裂的水族馆玻璃,源源不断的水流从中涌出,水纹的波动带着类似日本浮世绘浪花的那种夸张绘画风格。名为魔女的怪物从中游出,向他发起袭击。
“———!”
尖锐的高频声撕扯着耳膜,眼前怪物的叫声与真正鲸鱼类似,却带着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悲伤,那一声声悠远却无法让人明白的鲸吟,令人想起被割去舌头、面临陷害被千夫所指的哑人。<br/>焦急和委屈,痛苦和孤独,但情绪的主人却再也无法述说。那些从它口内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只能化为一声声无法理解的、怪异和令人畏惧并下意识抗拒后退的鸣叫。
它的冲击与鱼类的攻击类似,男孩躲开了对方的第一下攻击,跃起的魔女侧着沉重的身子再次跌回地面,溅起不存在的片片水花和巨浪。那些水在流出后就沉入了地面,而它在森林的泥土地中跃动,时沉时浮,就像一只真正的鲸鱼。陆地之于它来说,更像是大海的平面。
男孩双手合十,他的手掌中冒出橙色的火柱,火焰随着他的指挥打在魔女的身上,在它的头部留下了黑色的裂纹。趁着这个时候,靠近过来的男孩试着向鲸鱼挥拳,但即使有火焰的加持,拳头打在巨大的鲸落身上的效果也并不明显。他就像是一个刚刚由windosxp转入windos7的电脑用户,脑内有着各式的魔法技能和使用方法,却还需要适应和学会恰当使用。
“纲吉——!”
魔女巨大的尾巴甩来,只一下就将男孩打飞了出去。
泽田纲吉撞在了树上,巨大的树干因为这股力量而劈裂,但还没等头晕眼花的男孩搞明白敌方的攻击,魔女张开的嘴巴,在那层层叠叠数十排的牙齿中,伸出了——
“快躲开!”
男孩堪堪侧身,绿色的光刺擦肩而过,贯穿了他旁边的树干,足足延伸到了后方数百米。而做出这一攻击的怪物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它潜入地底,几乎下一刻,纲吉身下的土地就裂开了一道巨缝。
——!
千钧一发之际,男孩双手向下喷射出火焰,接着拔高的力道推理了鲸鱼的咬合范围。
泽田纲吉停留在空中,下方是如同猎食的鲨鱼一样不断围绕着他跃动的魔女。
——“居、居然可以飞吗?”丘比落在了下方的树枝上,有些意外的看着男孩喷射火焰的双手,具有飞翔能力的魔法少女并不常见,虽然对于男孩的潜力有所认知,但对方总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如果没有经过事先的特别训练的话,最好不要近身战。双方体型差距太大的话,近战很容易吃苦头。”它劝告道。
“我明白。”
魔女还在下方不断徘徊,这次泽田纲吉再也不敢贸然靠近对方。无法靠近他的魔女再次张开嘴巴,绿色的光刺再度来袭。
棕发男孩皱眉躲开,双手合十,再度向对方发射火焰。橙色的火焰在魔女的身上炸出片片黑色裂纹,怪物在悲鸣,然而男孩却看的出来,这些火焰仅仅只能给对方造成皮肉伤而已。
——火焰的力度不够……也对,这个距离下,火焰很容易因为四散而减小威力。
他要想个办法,最好是可以将火焰的力量集中起来,喷射出去。哪怕距离再远也不会扩散。
泽田纲吉最开始想到的是枪,但很快,这个曾经的梦想是变成巨大机器人的男孩想到了更好的主意。童年时期,电视动画片里机器人胸口的能量炮给了当时电视机前欢呼雀跃小小的孩子深刻的印象。
男孩尝试性的聚拢力量,他的火焰越发强大。它散发出耀眼澄澈的光芒,逐渐包围了他的全身。他在集中力量,一旁的丘比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男孩指尖火焰的热度在渐渐扩大,那股火焰就像一个小太阳般,能量在它的内部不断压缩坍塌,直到——
一股更强大的火焰像激光炮一样击中了魔女的头部。
魔女在悲鸣。
那一记火焰击穿了什么东西。男孩听到东西破碎的声音,失去了核心,魔女庞大的身体被这股火焰所净化,力量逐渐退去。求生欲让它本能的意识到了什么,趁着男孩因为刚刚那一击而力竭,它用尽最后的力气,用尾巴甩了过去将男孩击落,一口咬住了他。
“纲吉!”
“——我没事。”
火焰很快吞没了魔女,“叮——”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男孩的身边。当火焰和魔女一同消失后,丘比从树上跳了下来,快速跑到了留在原地的孩子身边。
那棕发的男孩浑身是血,鲸鱼的巨牙穿透了他的小腹和大腿,但意外的是,剧痛很快如同电流般流经了泽田纲吉的全身,然而无论是男孩还是丘比,都因为他的心脏没有受损而松了一口气。
——冥冥中,因为直觉的加持,在战斗状态下的泽田纲吉似乎已经明白了宝石对于自己的意义。
药片从女孩的指缝中滑落,撒了一地。
仿佛从某种噩梦中惊醒一般,女孩环顾四周,这里是夏令营的大巴——她刚刚…
她的瞳孔因为回想到的恐惧陡然张大。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简直就像被魔鬼迷糊了心智,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人,一门心思的想要赴死……
那样子的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如此大数量的药品掉在地上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孩子都看了过来,有一些女孩走到她身边轻声询问情况。
面对着她们关切担心的面容,后怕、难以置信,混杂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此前一直被压抑在心间的痛苦一起爆发在女孩心头。
“哭……了?”
“是生病了吗?”
“你没有事吧?”
“老师,快点叫老师过来啊!”
“老师,这里这里!”
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她抱住,自从母亲变成那样之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温柔而安全的力道。长野老师的手抚过她的脑袋,轻声问她具体的情况。那份温度如此美好和令人怀念,让人不禁想要为了这份幸福而落泪。
前方,司机高山次郎走了个神。
当他注意到时,挡风玻璃前,山路边的护栏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匆忙一边踩下刹车,一边猛打方向盘——还算及时地将车扳回了正道。
原本平稳的大巴因为这次小小的意外出现了颠簸,车内的孩子们四仰八叉,顿时哭闹和害怕的尖叫此起彼伏。
高山次郎道着歉向后面走来的长野老师解释情况。见女老师一边摇着头,回到后面继续安抚孩子,不禁松了一口气。
——不过有些奇怪啊……作为老司机的自己,可很少有开车走神的经历呢……
他刚刚是在想什么?
似乎是一个走到自己身边的女孩?
——这个想法有些无聊,这个年龄的孩子走到就走到吧,还如此在意,真不像是自己。
高山次郎自己在内心自嘲道。他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继续开车。
车祸从未发生过。
也没有一个孩子被感染诅咒。
车内,棕发男孩从魔法的效果中回过神来。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战斗中,一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丘比坐在他旁边,在白色小动物的示意下,他张开被自己握住的双手,看到里面的灵魂宝石和悲叹之种。
那是男孩第一次见到悲叹之种,和他此前的想象不同,这枚种子和灵魂宝石的大小类似,外形像一颗两头包裹着针的黑色球体,在球体的上面,男孩看到了用白色线条勾勒的小小的鲸鱼图案。
“我回来了……”
周围是其他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长野老师那熟悉的轻柔女声,然而这种本来普通的声音在此时的男孩听见,却平白多了几分安全和宽慰。
他的腹部和小腿还在盈盈隐隐作痛,但男孩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他环顾前方,看到了云雀和长野老师,男孩又迫不及待的转向后面,记忆里那双温柔的浅橘色眸子里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活力。
——他成功了。
他的伙伴们都回来了。
“京子桑!太好了!”激动的男孩隔着座位间的缝隙握住了女孩的手,他的舌头一时有些打结,再次见到以为彻底失去的朋友们让他非常激动,太多的语言涌上他的喉咙,然而男孩组织了半天,只能说出——“我、我守护好了我们的约定!”这样的话。
他一直记得,自己和京子酱的约定。
——等到回去,他们要去京子最喜欢的蛋糕店,还要一起去看夏日的烟火。
然而,沉浸在开心中的男孩却发现女孩的目光有些不对。
“京子……桑?”
他握住女孩不断摇晃的手停了下来。。
女孩略显疑惑地看着他,那是看着陌生人的目光,礼貌却没有丝毫亲昵。
“泽田同学…请问你——?”
过去被改变。那么那些曾经一起共患难的经历也自然消失了。
诶?
女孩轻轻挣脱了男孩的手,她略显担忧和无措的看着对方,柔声问,“泽田同学……你说的约定……”
京子酱不记得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发现情况不对前来查看的长野老师,她摸了摸男孩的脸,“是做噩梦了吗?”
男孩觉得自己胸口很痛。他努力维持着呼吸,但是那种酸楚宛如泄匝洪水般汹涌而至,从胸腔一直蔓延到了鼻子。
在京子面前哭泣什么的,太丢脸了。
他努力克制这种感觉,然而努力到全身都在发抖,却依旧制止不了眼眶中滚落的泪水。
女孩的眼中流露出了惊讶之色,“你……”
男孩在哭。
数不尽的眼泪不断从他那双暖棕色的眼睛中掉落。男孩无声的哭泣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女孩,眼神哀伤,仿佛凝聚了整个世界的沉痛。那是一个一直以来都孤独度日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友谊,却又在短短三天内失去了一切的眼神。
哽咽着的男孩无法说话,也没有带纸笔,只能用手比划。但泽田纲吉即使连手语都做的非常笨拙,他只是不断的指着女孩和自己,然后比出拉勾勾的手势。
我们明明约好了!大家一直做朋友!
他如此迫切而努力的想要传达自己的心情,这是这个温吞的男孩第一次踏出自己心理的安全区,不再被动的等待他人的靠近,而是主动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这个决定明明对于他如此重要,却没有任何人能理解。
笹川京子不明白,没有人能看懂泽田纲吉的手语。这让她非常难过,虽然和眼前的孩子素不相识,但男孩的悲伤是如此具有感染力,让她对于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的自己感到了沮丧。
这不是京子的错。
也不是泽田纲吉的错。
那短短四天相依为命的经历,那奋不顾身只为保护友人的勇气和希翼,终究只是泽田纲吉一个人的回忆而已。
与此同时,在泽田纲吉并未注意到的地方,白兰.杰索和云雀恭祢两人同时捂住了额头。
——伴随着这股剧痛涌现进大脑中的记忆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