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一颗球重重的砸到了狐狸新郎的头。
这是一颗时速高达140公里的棒球。
更多的棒球袭来,“磅——磅——磅”的声音不绝于耳。它们有的击中了狐狸剪影的脑袋,有的则被丢向空中。
剧烈的撞击声层层回荡在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沙——沙——沙——”
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狐狸们齐齐回头,头部表示眼睛的白色空隙似瞪似恨,环视着这突如其来的无礼者。
而造成这一系列变故的罪魁祸首尤嫌不够,他一边高呼,一边高举着双手左右挥动,“喂——!这里这里!”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远处一动不动的两人头顶的利刃停滞了下来,它们渐渐退去,并在在下一刻开始全部出现在来人的头顶。
山本武松了一口气。
利刃以前所未有的巨大体积自头顶展开。它被棒球的突袭所激怒。在此之前,这个空间如同胜卷在握、有着恶趣味施虐倾向的行凶者。它伴随着鞋跟轻叩的脚步声,环绕着关着猎物的笼子,一边轻轻搽拭着即将用到的剑刃,一边从各个角度欣赏着对方恐惧的表情,一点点品尝着那份崩溃和绝望;但是,笼中原本注定用以给它取乐的玩物却胆敢反抗,甚至成功咬中了它,虽然伤痕不深,甚至微乎其微,但足以激怒这名行凶者。
不具备人类思维,仅靠情感支配自身的怪物立刻放弃了在它看来毫无威胁的另外两个生命体,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到了这个胆敢反抗的“玩物”身上。
“害怕吗?”坐在山本武头顶的黑发婴儿问。在泽田纲吉走后,山本武和reborn两人在少年消失的走廊上进行了各种尝试,把那些奇怪的狐狸婚礼队又吸引了出来,成功的进入了这里。
山本武本应该害怕。
就像在日常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手拿凶器的歹徒,人类应以为傲的文明和法律在这里全部变成了废纸。从这一刻开始,山本武的生命将不再收到法律和道德的保护。无论他此前做过什么,喜欢什么,有什么在意的人——无需他在人世间曾有多少价值,只需要一次失误,“山本武”这个人就将变成一坨的红色废肉。
——这也是纲吉曾经面对的吗?
所以他的眼底中才总是有着几丝不被察觉的悲伤,所以他才会对生命更加珍惜。
自己此刻,在沿着对方走过的路前进,一点点体味着对方曾经的感受。
想到这里,少年此刻的内心便全然没有半点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人头攒动的棒球场上一样神态自如,仿佛他天生就应属于这里。
黑发少年挠了挠鼻子,“当作一场加强版棒球赛前热身运动的话,也没么糟糕……”他说,“总不能丢下朋友不管吧。”
他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沉凝。黑发少年的目光还凝聚在远处的两道人影上。狱寺隼人趴在泽田纲吉的身边,后者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少年与两人的距离有二十米之宽,即使以棒球运动员优越的视力,也只能看到对方是被什么东西所刺中,雨水带动着他周身的血液扩散的越来越大,就像对方每分每秒都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棒球。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破了个大洞,刺骨的冷风从中呼啸而过。
“拜托你了,小婴儿。”他喃喃。黑发的小婴儿从他头顶跳下,往泽田纲吉所在的地方跑去。无须多言,两人在短暂的几分钟的相处中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共识。reborn那小小的影子在树林里左右跃动,快就消失了。
这里现在,只剩下山本武一人。
利刃狂暴的攻击随之而来,四处躲避的黑发少年喘着粗气。从天而降的利刃擦过他的侧腰,在那里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只差一点三公分,少年就被这道利刃切成了两半。
他捂着伤处,伤口越是疼痛。他的思维反而愈发清晰。
怪物的存在是真实的。
黑发少年想起几天之前那个在少女尖利的嘲讽声中仓皇逃跑的背影。
当时位于围观人群中的他,在泽田纲吉的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是和少女一样面目狰狞?还是和不干己事的旁观者一样冷漠?
脑海里数不清的纷乱思绪,到最后都化为了一声声对于自我的责问。
山本武是自傲的——即使在身边的同伴看来,他性格随和,非常好相处。但实际上,少年有他自己的骄傲,那就是棒球。
学习成绩差,对学业完全提不起兴趣又如何,他有着独一无二的棒球天赋。这是少年和同龄人最大的不同。无论是发球的技巧还是接球需要的高爆发体能,对于少年来说,都是用比其他人轻松百倍的训练量可以获得的东西;也因此,这份成就感也让少年对于棒球愈发喜爱,他不断练习,到最后,没人能分清到底是山本武在棒球上的成就让他更加喜爱棒球,还是他对棒球的喜爱让他获得了如此高的成就。
所以,让这份天赋和骄傲背叛了他时,山本武的内心才会如此绝望和无措。
但是这份让山本武认为“失去了全世界,被神明所抛弃”的绝望在面对泽田纲吉时,却显得不值一提。
——他输了。
这是山本武当时的心声。
棒球比赛的失利和一时的瓶颈,和生命、和少年所面对的怪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文明高度发达,法律保护健全的现代社会,会有人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以自己生命为代价,不断战斗着。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即使是被嘲讽、被冷淡、被欺ru,却还保留着一颗善良温柔的心,代替他自己珍重他的生命。
泽田纲吉,这个男人的真挚和善良,勇气与坚强,令山本武自愧不如,他是一个无论胸襟与眼界远超山本武百倍的男人,也因此,此刻的少年对于自己此前的举动愈发后悔。
——想不顾一切的冲到那人身边,握着他的手,向他诉说自己的歉意。
——想告诉那人,他是如何优秀,泽田纲吉不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而是真正的战士。
——想陪在那人的身边,在泽田纲吉面临死亡的威胁和痛苦时安慰他,照顾他,一如当时泽田纲吉对山本武所做的。
然而,这些事情,此刻的山本武都无法做到。
他背对着泽田纲吉他们所在的位置一路逃亡,将怪物的攻击越引越远。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灵魂生而耀眼,仅仅只是插肩而过的惊鸿一瞥,便足以惊艳世人。然而他们的灵魂光辉却又被造物主以一层层灰暗的外壳所包围,珍藏在人迹罕至的最深处,就像最广阔而宏大的绝景,永远只存在于最难企及的高峰。
而现在,山本武触摸到了这个灵魂,他与他的轨迹在这一刻相交,却又转瞬即逝,渐行渐远。就像吝啬的上帝终于按耐不住炫耀珍宝的心,将他的宝物展示于世人面前;但很快,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又后悔于自己的行为,他用宽大的手掌牢牢包裹着自己的宝物,径直收回,连一丝光芒也吝于留下。
空间的另一边。
——那些强盗径直闯入他的家中,将他细心呵护的珍宝摔的支离破碎。
心满意足的强盗们嬉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少年跪在原地,捧着自己破碎的宝物。
狱寺隼人正在检查泽田纲吉的伤势。他弓着身子,将毫无防备的背部面向天空。他的全部灵魂已经被少年的伤占据,分不出片刻的注意给予天空随时可能到来的袭击。
泽田纲吉是被来自侧面的袭击击中的。相比于头顶会出现的利刃,侧方袭来的利刃体积更小,形状更像是菜刀。因为是来自侧面的攻击,少年的伤主要集中于左颈和左腹。
因为袭击巨大的冲力,两道利刃都牢牢的刺入了少年的体内,破碎的染血白衬衫、血肉模糊的伤口和银色的钢制利刃全部搅到了一起。
这两个伤处都是足以致命,严重到哪怕伤者在下一刻死去都令人毫不奇怪。如果不立刻处理伤口,棕发少年随时可能死去。
或者,换句话说——狱寺隼人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都可能决定泽田纲吉的生死。
如果他死去……如果他离开这个世界,那全部都是狱寺隼人的错。
“纲吉、不,十代目!十代目!醒一醒!十代目!”
银发少年试着呼唤泽田纲吉。棕发少年双目紧闭,他的呼吸微不可查,面色苍白冰冷,摸起来潮湿粘腻。这是失血性休克的症状。
他的生命在飞速流逝,必须尽快止血。
衣服会阻碍救护者对于伤势的判断。狱寺隼人颤抖的揭开少年的衣领,黏在皮肤上的衣物就像胶带一样牢靠,破碎的皮肉随着他的动作被进一步撕裂,发出刺耳的“沙沙”声。越是深的伤口,揭开所需要的力度就越大。银发少年恐惧于停顿,因为每当他停下来,就意味着他需要施加更大的力度才能撕开黏在伤口上的衣物。而这些动作带来的疼痛,全部都会尽数反馈于泽田纲吉的身上。
棕发少年的手臂微微一动。
狱寺隼人心中一跳,手忙脚乱的丢下手里的衣物,“对不起!十代目!是弄疼您了吗?!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恐慌和喜悦自他心中交杂。
他恐慌于自己弄疼了少年的猜想,让对方本就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他又喜悦于对方的苏醒,这意味着少年的情况并不像外表那样可怕,情况正在向好处发展。
他慌慌张张开始了一连串问题。
“十代目,您还有哪里疼?”
“衣服已经解开了。颈部的伤势很重……创伤的位置位于主静脉,离动脉很近,稍加移动就可能损伤动脉……”
“不行。”他试着拔刀,但手指握住刀刃,反复换了好几个姿势,却还是找不到稳妥的解决方案。“不行。”“还是不行……”
“非常抱歉!十代目!因、因为距离真的太近了,我现在不敢拔刀……”
“就算是很疼,也请您稍加忍耐暂时不要移动。”
“……”
“十……代目?”
狱寺隼人的最后一句话在此停顿了下来。那双碧绿色的瞳孔微微长大,他看着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的棕发少年,就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对于幸福突如其来的破灭茫然无措。
泽田纲吉并未苏醒。刚才那次移动,仅仅只是因为剧烈疼痛而导致肌肉发生自主痉挛而已。
“十代目……”
银发少年咬牙将自身衬衫的下角撕碎,将它们折成方巾的形状。揭开颈部的衣物后,这处的伤势愈发显得格外吓人。利刃割伤了泽田纲吉脖子处的主静脉,随着心脏的每一次快速跳动,伤处暗红色的血液都会像装得过满的汤水一样上升溢出。银发少年将方巾按压在颈部的伤口处,白色的布料贪婪的吮吸着血液,很快被浸湿成一块黏腻的暗红色物体,远远看处仿佛某种红色的人体器官。
手中这种黏腻的感觉,和心中这份小心翼翼唯恐破坏了珍贵实物的强烈情感,恍惚中让狱寺隼人突然有一种错觉。
——他手捧着泽田纲吉的心脏。
“——!”
这份错觉让少年自己的心脏在瞬间停滞了一秒。
恐惧也好,逃避也好。银发少年避之不及的甩掉这种幻想。他努力理清自己此刻乱七八糟的脑袋,回想着自己曾经在夏马尔身边看到的医疗常识。然而,狱寺隼人那时最感兴趣的完全不是医疗技术,而是炸弹的配比和运用。
——为什么血还是没止住?他按压止血的力道够吗?是因为按压的太轻了,让方巾这么快就被鲜血浸湿?他……他就究竟是在止血,还是这块吸血方巾谋杀泽田纲吉的帮凶?
这样想着,银发少年试着加大手下按压的力气。但随及,他惊恐感觉到了指间某种东西错位的触觉。
那是那块利刃。虽然少年在处理伤口时有小心地避开,但卡在肌肉里的利刃却可以随着狱寺隼人施加在周边皮肤的力道而在血肉内移动。
“不……”
意识到这点时,心脏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因此而扭曲。
就像被烧开的滚水泼中,银发少年瞬间抽回了手。
他慌忙地检查着伤口。
——利刃移动了多少?移动到哪里了?有没有切到动脉?
“该死……”
血太多了。仅凭肉眼观察,完全无法判断凶器是否移动了位置。
泪水沿着脸颊一路留下。狱寺隼人憎恨于自己的不争气,但他的理智让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对、不起……对不起。十代目!”他对着昏迷不醒的少年徒劳道歉。一连串高强度的应急处理让他的情绪有些不稳,银发少年以这样对话的方式缓解着自己濒临破碎的情绪,“我、我应该轻一点。我下次一定注意……”
“请您原谅我…十代目。”
少年再度伸出双手,试图继续止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对于这个简单的抬手动作有多么的抗拒。
他的灵魂在悲鸣。他知道自己的医疗技术是多么的糟糕。以这种技术施救,就像在一点点谋杀自己的重要之人。
这种痛苦是对精神的折磨,它就像一道酷刑,深深的烙印于他的灵魂之上,溃烂的焦臭味和嘶嘶作响的熟肉,连同“狱寺隼人”这个人一起融为一体。
但他不能停手。
只要泽田纲吉的生命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即使粉身碎骨,狱寺隼人都在所不辞。
他将倾尽所有。
哪怕——匍匐于少年的灵堂之上,将自己整个后半生,为“谋杀泽田纲吉”而赎罪。